通惠河(注1)北至京畿南接通州,乃蘇杭進京水路之末。
自京沿河向南十數裡處有一彎淺灘,因水勢平緩,臨村近郭,往來船隻常在此歇息夜宿。
每逢船至,近旁農人便來兜售瓜果菜蔬,或支個攤兒賣茶果點心,漸漸地竟弄成個碼頭模樣。此刻灘前正泊着數隻客船,恰值晚飯時節,桅帆間炊煙袅袅,更添野趣。
這些舟船大都軒昂闊朗,沿岸一字兒排開。唯有西岸樹影裡泊着的那艘,統共隻有四間艙房,看去頗為局促。
前艙角落裡胡亂堆着數隻箱籠,臨窗矮榻上有隻小小樟木幾,一位高瘦客人大喇喇橫坐于前,正就着兩碟小菜吃酒。
忽地門簾打起,一個椎髻布衣的婦人彎腰入内,将隻牡丹青花大碗置與幾上,道:“這是新熬的湯,快趁熱喝兩口。酒倒少吃罷,明日就要登岸進府,難道還這麼趔趄着腳兒?”
那客人擡起頭來,隻見他四十來歲年紀,面白無須,穿一領淡藍繭綢夾袍,此時衣衫微坦,已有三分醉意。
他聽見這話拍桌嚷道:“罷咧罷咧!明日進了府,誰還認我是爺?能叫聲‘邢大舅’便是好的了。”
那婦人笑道:“大舅正叫得着,你是榮國府大太太的嫡親兄長,可不就是大舅爺?我們太爺做了幾十年州判,又升授光祿寺寺丞(注2),我們也是官家出身,衆人自會敬讓着。”
邢大舅自斟了酒一仰脖子灌下,抹嘴咂舌道:“什麼嫡親兄長?!你難道不知我是庶出的?且早早分家出去,誰還把我當個人呢!”婦人見他又犯了心病,索性不去理會。
邢大舅也知其意,冷笑道:“你不信?隻看我兄弟兩個名字便知:全哥兒出生時,太爺歡喜得抱着不撒手,直說此生無憾,故起名‘德全’。我呢?就隻得個‘忠’字!别看太爺先時疼我,一得了嫡子,真假就現出來了!不然會三瓜兩棗打發我們?”
婦人傔著魚與他道:“嫡庶有别,天下都一樣,也沒甚可惱。”
邢忠搖頭道:“除了全哥兒,太爺對女孩兒也比對我好,甯可帶三個妹妹上京,也不要我這庶長子。”
說着朝南邊拱拱手,道:“要不是嶽丈收留,我們怕還在蟠香寺那三間破房窩着呢。等哪天發達了,我必厚報你蔣家大恩。”
蔣氏忍不住道:“别怪我說話難聽:當初太爺分給我們的東西也不少。要不是你财迷心竅,把錢都填在賭桌上,使一輩子也盡夠了,何至這會子投奔别人?”
邢忠見她提及舊事,讪笑道:“這些年我可摸過骰子壓寶?何必要來臊我!”又氣道:“要是我們多分些家産,或者大家一同上京,就再玩幾十年也不會到這田地!”唠叨一陣,又嫌酒菜粗糙不入口,絮絮個沒完。
忽聽艙外有人道:“媽也在呢嗎?我與爹爹送醒酒湯。”話音未落,閃進位十五六歲的姑娘來,上穿一件杏子紅綢襖兒,下系着豆綠梭布棉裙;鬓上一根卷草紋(注3)銀簪,眉飛眼潤,溫婉端雅。她近前放下碗著,笑勸道:“風寒水凍,爹爹少吃冷酒才是。”
邢忠接過女兒手中巾帕,胡亂将臉一抹,仗着酒意道:“岫煙越發能幹了......你姑媽家門第高人情廣,煙兒将來落在那裡,也未可知。”
蔣氏見他言語莽撞,忙攔道:“你不安靜吃湯去,說這有的沒的作什麼?!”
邢忠酒勁上來,直起身梗着脖子道:“怎地不對?岫煙這般人品,侯門太太都做得!就算做不得,一個姨娘……”
話未說完,邢岫煙已滿面飛紅又羞又氣,待要抽身出去,轉念一想:爹爹的性子我是盡知的,此言定非酒話,不如現在絕了他的念頭,以免将來多事。
因道:“爹爹醉了慣會取笑。實與爹說,女兒死也不做姨娘,您老以後休提此事。”
邢忠乜斜着眼道:“你孩子家知道什麼?正頭夫妻是好,但窮家破業的怎麼過呢?還不如在侯門裡做姨娘,雖然名聲壞些,到底也沒什麼——仁義禮智信倒是好聽,能當衣的?能當食的?”
蔣氏終究是婦人心性,躊蹴道:“小康之家做正房甚好;小家子不論偏正,怕都要受磨難;高門大戶的姨娘,除非爺們知理,大的那個又好性兒.....”
岫煙耐性不住,道:“我知道媽媽的意思,但貧家兒郎若有志氣肯下力,吃幾年苦不算什麼。一家子勤勤謹謹地,不怕日子過不起來。”
邢忠聽見這話,起身将酒盅狠命一掼,又揮袖向桌上一掃。豁朗朗一聲盤兒碟兒碎了滿地,酒菜濺了三人半身,那碗骨碌碌滾到門簾下轉了幾轉方停。
他圓瞪雙眼,指着岫煙跳罵道:“怎麼這樣不知好歹!做姨娘有什麼不好?生個一子半女就是主子了,一樣地吃香喝辣!你嫁個寒門薄戶,就算勤謹一輩子,我們也别想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