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煙自住進大觀園,每日或下幾回棋,或看幾句書,或做幾幅針黹,倒也十分安适。
誰知迎春本就隻略好些,吹了兩趟風又發起熱來,隻得在房中靜卧。
岫煙天天到床前問候,說些鄉間趣聞與她解悶。迎春怕将病氣過給她,反推她出去。岫煙便晚間過來說話,兩人越發親厚起來。
這日二人正在閑談,李纨的丫頭名鹿枝的走來回道:“姑娘們都在我們奶奶那裡商量作詩,請二位過去。”
迎春道:“你去回大嫂子:我就不去了,邢姑娘一會就到。”
岫煙道:“我也不去了,在家陪姐姐說話。”
迎春笑道:“使不得,沒個我生病把你也拘住的理兒。這還是你們來後頭回起社,去玩玩無妨,回來講些趣事與我聽一樣解悶。”岫煙隻得答應。
及到了稻香村,姐妹們商議明日開社,探春道:“這一社人又不齊了,二姐姐生病不來,四妹妹又告假畫畫。”
寶钗道:“她兩個原不大作詩,不到也無妨。”
黛玉道:“兩位李姐姐、邢妹妹、琴妹妹也要起個号才好。”
衆人都道:“很是很是,快想幾個好的來。”
她們四個欣然依允,皆靜默沉思起來。一時李玟李绮先定了号,一個是挹波居士,一個是瑤圃主人。
寶琴笑道:“我以前随父親各處行走時,總盼着一睹仙山福地之風采,誰知竟沒那造化,我就叫委羽山樵,豈不遂願?”
寶钗道:“你倒會取巧,套十大洞天裡的委羽山來用。”
衆人都道:“套得别緻就好。”又催促岫煙。
岫煙道:“我是最愛竹的,就叫個倚篁子罷。”
大家都贊:“四個雅号各具其妙,我們又多了幾位詩翁!”說着又商議片刻,方往前頭去。
晚間篆兒從箱子裡拿衣服,找了半日道:“姑娘,那件棉鬥篷想是太太帶回家了,怎麼也找不着。”
岫煙笑道:“不在媽那裡,上京前要置辦禮物,我讓張豐家的拿去當了。”
篆兒驚道:“那如何是好?看天色明日必冷的,沒有避雪之衣豈不凍壞了?”
岫煙道:“哪裡就到那份上,如今才十月天氣,還不是很冷,多穿件夾襖也夠了。”
篆兒噘嘴道:“今日姑娘說不穿,我還當沒下大雪,不必穿,原來是當了。明日大家都有鬥篷,隻姑娘還是家常衣服,看着也不像,那些媽媽姐姐又要背後說閑話了。要不借二姑娘的穿罷?”
岫煙見她如此,正色道:“我正要交代你:我們以後在這裡住長久了,今兒别人有這個我們沒有,明兒别人有那個我們沒有,可怎麼辦?都怕人笑話,還是都向人借呢?我家境原是如此,也不必和誰比去,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人要笑話就笑去。”
又低聲道:“别再說向二姑娘借的話,她那性子也是不易。如今已使了她不少東西,再借衣借食的才真叫人笑話。
二姐姐縱不在意,底下人哪個好纏?鬧出來她也難做,反壞了姐妹情誼。你再有這樣想頭我可不饒的。”篆兒見岫煙神色不似往常嬉笑之時,忙肅手答應了。
第二日早起一瞧,漫天飛瓊舞玉,雪下得正緊呢。岫煙另系一領舊氈鬥篷,篆兒打傘,迤逦來到蘆雪庵前。
那帶房屋都隐在蘆葦之中,隻有一條小徑蜿蜒相通。此時地下已壓了半尺深的雪,那枯葦就似插在棉絮中,上頭又結了無數冰珠兒,晶瑩剔透、欲墜不墜。
蘆花蘆葉被雪壓彎,風過之時起伏如潮,遠望去,恰似金濤翻銀浪,好不有趣!
岫煙不覺放慢腳步,細細賞玩,忽然一陣寒風卷起,裹着無數雪片沒頭沒腦地往身上撲來。岫煙不由打個冷戰,篆兒也縮頭道:“好冷。”
趕忙進屋後,才知道地炕尚未燒熱。主仆兩個隻好先在火盆處取暖,又等了多時,衆姊妹才從賈母處吃完飯來。
晚間興盡散後,岫煙回到紫菱洲,換了衣服就去探望迎春。細述今日吃鹿肉,黛玉湘雲寶琴搶聯等事,又把衆人所聯詩句念給迎春聽,姐妹兩個甚是得趣。
次日岫煙往邢夫人處晨省,恰值她母親也在這裡。
因邢忠時常抱怨:“我那大妹妹越發小氣了,原先是把錢當爹娘,現在竟當祖宗!難怪她無兒無女,琏二爺二奶奶也不與她親近,迎姐兒琮哥兒自不必說。”
又怕邢夫人多給邢德全銀子,便暗囑蔣氏道:“你多去坐坐,趁縫弄幾個錢使。”
蔣氏拗他不過,隻好隔三差五地過來,但她隻閑話家常,并不提‘銀錢’二字。
蔣氏脾氣爽直言語風趣,時日久了,邢夫人反盼她來解悶,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隻說娘兒們今日碰見,便在一處頑笑。正說間迎春的丫頭繡橘來了,向邢夫人蔣氏請安畢,又對岫煙道:“邢姑娘,我們姑娘有事相煩。”說着暗使眼色。
岫煙情知有事,笑道:“姐姐又尋我打棋譜呢,媽媽陪姑媽寬坐,我先告辭了。”
邢夫人點頭應允,蔣氏卻道:“什麼事這樣急?火燒房似的叫煙兒回去!”
岫煙笑道:“園子裡能有什麼事?媽媽寬坐就是。”
蔣氏見繡橘神色有異,哪裡肯信?越發問得緊了。繡橘隻好道:“院子裡鬧起來了,早起邢姑娘的......”
蔣氏不等說完,急得站起來道:“這是怎麼話兒講?煙兒别怕,有你姑媽做主,定不叫人欺負你去!”
邢夫人再裝不得憨,隻得道:“正是,我們一起進園看看。”
于是大家都往綴景樓來,隔着一箭之地,就聽見院内大呼小叫、沸反盈天。
忽然一個婆子沖将出來,嘴裡罵罵咧咧道:“哪裡來的小蹄子!主子丫頭一對窮酸,還跟老娘挺腰子…….”一頭說,一頭亂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