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榮國府,衆人從角門進入,行李車馬早有人接去安置。
女眷們至垂花門前下轎,李嬸娘與蔣氏在前,薛寶琴、 岫煙幾人随後,衆婆子丫鬟跟着。因要拜見賈母,邢忠王仁薛蝌也一同進來。
到得正房,隻見松壽天齊紫檀塌上坐着位鬓發半雪的老太太 ,體态微豐,眉目慈和,正是賈赦賈政之母史氏太夫人。另有三位中年貴婦坐在下首,人人滿面含笑,個個喜氣盈腮。
衆人依次見過,岫煙才知道右邊首位上就是姑媽邢夫人;次位是賈政之妻王夫人;左手第一張椅上乃王夫人胞妹、 薛蝌寶琴之伯母 —— 金陵薛家大太太,已攜一雙兒女客居賈府多年,衆人俱以“姨媽”呼之。
又有兩位青年媳婦來回安插鋪陳,大家也相互認了。原來那衣飾素淡的就是賈政先長子之妻李纨,另一個神采飛揚、 如神妃仙子(注1)般的名喚王熙鳳,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兒,親上做親嫁與賈赦 次子賈琏的。
當下衆人坐下吃茶,互叙離别之情,并閑談些家事。
邢忠見處處香融寶鼎,花開錦屏,說不盡的榮華氣象,暗自咂舌道: “ 菩薩! 都說侯門公府如何富貴,今兒可算見了! 想來再要大妹妹多幫襯點子無妨,她指縫裡漏一星半點兒,也夠我們開銷幾年。 ” 因對邢夫人笑道: “ 十幾年未見,大妹妹一向可好? ”
邢夫人原不大理會邢忠,但這會子衆人都在,且是在賈母面前,邢忠又滿臉堆笑,不好不理他。
遂勉強應道: “ 不過那樣子罷了,大哥哥與嫂子可好?煙丫頭都這麼大了,又這麼副好模樣。 ”
說着順手拉過岫煙,問她幾歲、 在家做什麼等語,岫煙一一答了,含笑靜立任其打量。
邢夫人見侄女兒舉止娴雅,不像小家子出身沒識見的,難免多看幾眼。
邢忠瞧着,隻當又添兩分得手,便道: “ 我們此番來,實是家中艱難,還要仗着妹妹治房舍幫家用。 ”
邢夫人聽說,放開岫煙道: “ 大哥這話好輕巧,如今 ……”
一語未完,忽聽丫頭回道: “寶二爺并姑娘們來了。 ”
須臾進來位年輕公子,又有六七位小姐,個個如姣花軟玉般 ,一大群丫頭婆子簇擁左右。
諸人先拜見賈母邢夫人等,李氏鳳姐又彼此指明身份,大家斯見畢各自歸坐。
一時賈母百般留下李嬸娘并女兒李玟李绮在園内住;又要寶琴認王夫人做幹娘,跟自己一處歇息;薛蝌自向伯母處住下。
邢忠見沒提岫煙就有些不自在,暗向邢夫人努嘴擠眼兒,邢夫人隻作不見。
賈母道: “ 你們小孩子不必悶坐,自去說笑罷。 ” 年輕姐妹本就心熱好客,況都是親戚,哪裡沒有話說?登時間莺聲燕語不絕于耳。
賈母年老之人最喜兒孫和睦,且自家也是個好熱鬧的,見了這樣更是高興。
一撇眼,卻見岫煙獨立與邢夫人之後,衆人大說大笑,她卻泯默不語;自己不挽留她,她隻笑笑罷了。又看岫煙衣飾,襖裙俱是半新不舊的,連身邊大丫頭尚且不如,卻收拾得俏麗齊整。
賈母心中一動,向邢夫人道: “ 你侄女兒也不必家去,園裡逛逛,住幾天再去。 ”
邢忠夫婦聽說,喜得無可不可。邢夫人倒罷了,隻把岫煙帶至鳳姐跟前,道: “都交給你了,看着安置罷。 ”
鳳姐應聲 “ 是 ” ,拉着岫煙手道: “ 妹妹就住你迎春二姐姐屋裡,那裡敞亮。她今日生病沒來,過會子我使人送妹妹過去 。 ” 岫煙忙道謝。
賈母因說今日大家團圓,須得好好慶賀,便在花廳上調開座椅大設宴筵,至午後方散。
飯後,邢夫人請兄嫂家去小憩,邢忠道: “ 我們家下人都賣了,那小丫頭又要随煙兒進園,餘下張豐兩口着實不夠,還要煩大妹妹借幾個人。 ”
邢夫人尚未答言,旁邊一人先道: “ 侄女兒不回家住,大哥大嫂要那麼多人也無用,何必多費事?”
邢忠原打算暫且低頭,哄邢夫人拿出銀子房子來,若别人說這話呢,還可勉強忍耐。但他素因分家之事遷怒邢德全,這會子見他堵噎自己,登時如水入沸油,早炸了開去,忍不住嚷道: “ 怎麼無用? ! 難道還要我們親自做活?我是無礙的,隻怕太太和舅爺沒臉! ”
那邢德全自幼得父母寵愛,連長姐都要讓他三分,如何把個窮酸庶兄放在眼裡?他跷着腳兒歪在椅上,懶懶向荷包内檢槟榔,睨眼道: “ 大哥先别急,我隻問你:先時你分得那麼多家産,怎麼才十幾年就精窮了? ”
邢忠被他問得一噎,高聲道: “ 那年鄰家走水,救不及把我們房子也燒了,細軟都沒搶出來,要不我們也不來! ”
嘴上這樣說,心内卻虛了大半,再一想:天高路遠,他們怎會知曉南邊的事?便又放下心來。因他當初酗酒好賭,不上四五年就把家私花得罄盡,還欠下老大一筆債務。
夫妻二人遣婢散仆、 賣房典地,再加上蔣氏的嫁妝,才将将把債還上。誰知有幾個下人上京投奔邢德全,故他們都知道。
邢德全将槟榔一抛,冷笑道:“隻怕不是燒的……”
邢夫人怕他們嚷出醜事,傳到賈赦耳中到底不美,忙道:“哥哥大老遠來,你既開了口,妹子豈能不尊?我那裡恰有個婆子,就給哥哥嫂嫂使罷。”
說着叫進個老媽媽子,背彎眼斜,顫巍巍跪下磕頭。邢忠初時還當邢夫人怕他,正暗自得意,及見了這婆子,不由惱羞成怒,又不好當衆翻臉,隻道:“妹妹使喚人這麼多,怎麼就給我這個?”
邢德全搶白道:“這裡下人都是家生子兒,怎能随意分派到外頭去?”
邢忠不便和他紛争,隻得忍氣道:“這還罷了,但不知我們的房子在哪裡?”
邢夫人笑道:“我接到大哥的信兒就四處打聽,找了半月才相中南雀胡同的一處房舍。地段好不說,屋子也極新極寬敞,兩進院子十五六間房。舊主原不賣,我費了多少口舌才買下來,已細細收拾過了,專等哥哥嫂嫂來住。”
邢忠聽罷,隻覺一股無明業火從心口直沖頭頂。欲痛罵二人一番,又想房舍銀錢還未得手,暗恨了半日,強忍怒氣道:“才兩進的院兒,你家三等小厮怕住得都比這個好!大妹妹,你出門子時帶了那許多銀子莊子鋪子去,隻留個碗底與我們,這就把我打發了?”
又轉頭對邢德全道:“好兄弟,我也沒用你的錢。大妹妹嫁妝也有我一份不是?你不使這錢就能這樣氣派了?何必五十步笑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