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賈赦果然置辦了肴馔小戲,請衆人吃酒,又命鳳姐過來招待女客。
王夫人薛姨媽尤氏已知緣故,怕折了邢夫人臉面,都借故不來。賈珍等人卻齊來赴宴,當天熱熱鬧鬧地封了苔綠為姨娘,從此按她本姓稱呼作肖姨娘。
邢夫人在屋内聽到戲酒喧嘩,又氣又恨又愧又悔,眼睛也疼了百倍不止。
迎春岫煙恰在旁服侍,邢夫人對她兩個道:“你們瞧瞧,這屋裡哪還有我站的地兒,越發連個狐狸都不如了。”說着滾下淚來。
岫煙勸道:“姑媽快别傷心,仔細眼疼。管他幾個姨娘,怎能越過正經太太去。”
邢夫人拉她手道:“我正有件事求你們,若不答應,我就沒活路了。”迎春岫煙忙道:“這話如何敢當?太太有事隻管吩咐。”
邢夫人道:“你們也看見了,如今老爺隻寵苔綠一人,忙忙地擡做姨娘,就為方便她打理年節之事。你們一個大小姐,一個表小姐,出來管事才是正理,免得那蹄子猖狂,也不成個體統。”
迎春搖頭道:“我從來不會約束下人,更别說掂掇籌畫了,還是讓邢妹妹料理罷。”邢夫人原沒打算讓迎春出頭,隻是獨推岫煙必惹賈赦不樂,故有此一說。
聽見迎春這話,她便笑道:“你也大了,過兩年就要尋婆家,正該學些管家理事的本領,以後好自立門戶。再者你妹妹新來的,還要你指點一二。”
迎春低頭吃茶,臉卻漸漸紅了,又見話說到這步田地,料想推脫不得,隻得應了。
邢夫人又對岫煙道:“這些事都有陳規舊例,其實不難,有不懂的就請教你姐姐,或者找王善保家問問。好孩子們,怎麼地辛苦你們一個月,就算孝敬我了。”迎春岫煙忙答應着。
第二日邢夫人置辦酒席,再三請賈赦過來,先對他低言軟語賠盡笑臉,哄得賈赦回轉了,才道:“如今迎丫頭在園裡住着,雖有老太太疼愛,終究隻是讀書針黹,家務卻沒處學。
不如趁空學學管家,以後也好尋婆家,迎兒本就聰明,還怕做不好?因此我想讓她出來理事,有邢丫頭幫襯,再有我在旁看着,一點兒錯縫也沒有,老爺覺得如何?”
賈赦前日不過一時之氣,他知道賈母最恨妾室勢大,苔綠做了姨娘已是恩寵,且年下不便生事。
于是順話兒道:“還是太太想得周到,就讓她姐妹管起來罷。”說着叫進小厮,命:“傳話給管事的,打明兒起都聽姑娘們吩咐辦事。”
邢夫人一面遣人告訴鳳姐:“太太還需靜養幾日,年下事多,就不勞動奶奶了,且讓二姑娘邢姑娘幫着料理。”
鳳姐隻因那邊是正經婆家,有事才不得不管。邢夫人此意正中她下懷,忙說了一車轱辘好話,又再三說短什麼隻管來拿等語,就丢開手不管了。
第二日迎春岫煙省畢賈母王夫人就趕過來,王善保家的早把丫頭婆子聚攏在花廳外的院子裡,烏壓壓一地人。
邢夫人将二小姐表小姐管辦年下之事交待一遍,叫她二人就在這花廳議事,又命王善保家的協理,自己便進去了。
衆家下人都道迎春是個沒氣兒的菩薩,岫煙一個投奔來的表小姐,又不得邢夫人看重,更不中用,何需畏伏她們?更妙得是可以敞懷吃酒偷滑了,故而人人暗喜。
岫煙因對迎春道:“姐姐,我想先拿往年的賬冊看看,也好有個數兒。”迎春道:“這說得是。”王善保家的不等吩咐,忙一疊聲地叫拿。
岫煙迎春都知其意:這王家的深恐她們辦不好差,賈赦遷怒于邢夫人,更加寵妾厭妻。真容肖姨娘伏上水來,邢夫人必受冷落,他們這些陪房豈不跟着遭殃?故雖衆仆藐視,這幾家人倒全心幫扶她們。
姐妹二人細細撿閱過賬冊,又叫衆人“有事的一個個進來回”,又命廚房“依大夫囑咐備些精細小菜送到太太屋裡”。
那些下人們或唧唧哝哝,或推推诿诿,早間交待下去的,午後都未必能完事。若問着她們,那老實的不管閑事,乖滑的閉嘴不言,更有自身躲開推派他人的,形形色色不可記述。
迎春依岫煙提點,諸事隻按舊例分派;岫煙則不動神色,單尋不妥處酌情添減,二人忙到晚間方回,第二日又去。如此三四天後,衆人見她們事事分派明白,精細周全,方略收幾分輕視之心。
這日姐兒兩個點過卯,才理罷兩三件事,忽見個媳婦子急急走來,道:“尊姑娘們吩咐,今日更換各處玩器擺設,誰知秦易家的失手,把個玉石盆景打碎了。”
岫煙笑向迎春道:“此事可大可小,不如叫管擺設的頭兒和那惹禍的人來,先問問緣由。”
那媳婦忙回:“器皿房的黃媽媽和秦家的早在外頭聽發落,這就叫她們來。”須臾一個婆子進屋侍立,另有個媳婦子并小丫頭上前跪下。
迎春問道:“這小丫頭做什麼來的?”那站着的婆子回:“回姑娘們話:才剛我們去庫房搬陳設,秦易家的在園裡跌了一跤,把那木山嵌玉松鶴長春盆景摔掉片葉子。秦易家的一口咬定是梅心——”說着一指那丫頭:“故意推她,扯住梅心不放,我隻好把她們帶來,請姑娘們裁奪。”
迎春岫煙聽了,便知她就是黃嬷嬷,因問梅心:“事發時你在哪裡?”
那小丫頭哭道:“我那時雖跟在秦嫂子後面,但離了好幾步遠,再說我手中也有東西,怎能推她?”
秦易家的啐道:“你還賴!我摔倒時看見那人衣袖了,正是水紅色的——你先看看身上再哭。”
梅心道:“大年下圖喜慶,十個就有九個穿紅,嬸子怎麼偏說我?”
秦易家的道:“穿紅的是多,但那梅花鎏金镯子可是人人都有的?你日日顯擺那個镯子,什麼暗合你的名兒,什麼鑲金嵌寶,嚷得滿府裡都知道。如今壞在這上頭,真是蒼天有眼!”
梅心聽了忙扯袖子去蓋,卻被黃嬷嬷一把按住,将袖子掀開。衆人見她腕上果有隻梅花扁镯,通體素銀打就,花心單由鎏金珠綴成。
王善保家的喝道:“你還有什麼可說?”
那梅心不過十二三歲,被當衆揪出謊來,早唬地癱軟于地,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顫聲道:“都是廚房的周奶奶吩咐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