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钗笑道:“媽說這個,我還有一事要告訴:今兒在園子碰見邢妹妹,弓腰縮背地好不可憐,原來她錢不夠使,把冬衣都當了。我已叫她把當票拿去,明兒替她取來。”薛姨媽不免歎息傷感,又命女兒照應岫煙。
薛蝌起身道:“多謝伯娘關心,姐姐援手。我也有件事,既然姐姐遇見邢姑娘,我就說了:
前兒在當鋪巡檢,可巧篆兒來當東西。我先忙着沒問,事後一查,原來是幾件女孩兒的棉衣。
我心裡猜着緣故,原和姐姐一樣打算。再想姑娘家面皮薄,若直不籠筒地贖還,豈不臊着她?再者今兒還衣服明兒當鞋的,夥計們知道了,心裡也笑話。
于是請唐遠夫人出面,去尋邢家的張媽,編了一套話,向邢姑娘求購絡子荷包。”
原來自《梅花繡眼圖》後,薛蝌便暗自留心。他在櫃上也有一二得用之人,所以篆兒前腳當衣,他後腳就知道了。
借唐夫人之名購買女紅,一來全了女兒家體面,二則可為長遠計。
且另有一件隐秘:他曾聽人搬嘴,說别人都鳳钗珠鍊全挂子穿戴,獨邢姑娘缺簪少環地,哪裡像個小姐。
薛蝌聽說心酸不已,便欲贈她一兩樣佩飾,也好撐個門面。别的都太打眼,唯獨玉佩合适。然他們才剛做親,不便私相授受,隻好借他人之手行事。
算來算去,寶琴是小姑,贈玉多有不妥;寶钗呢,怕隻有教導駁斥的份兒;迎春針戳不響的人,也指望不就;惜春小,黛玉湘雲又在客中;也隻有探春,既是姐姐,又是主人,且性子灑脫豪邁,堪可托付。
遂商之與寶琴,又和探春編了那套話兒,将玉佩送到岫煙手中。
隻是這話萬不能對薛姨媽母女講,因道:“這些小東西雖賣得賤,到底是個流水進項。
邢舅爺那人,不是我做晚輩的不敬,也太貪心了。他若知道,還不獅子張口地要?
這會子又沒成親,錢給了,就是白孝敬,我也落不到個好兒。
不如先攢做體己,将來邢姑娘貼娘家也好,不貼也罷,都勒掯不着我,說出去也好聽。”
說着長歎一聲,道:“無論如何,花得還不都是我的錢!好在邢姑娘見識不多,也好瞞,不然明明費心幫她,反像算計她似的。此事還請伯娘姐姐守秘。”
這篇話半真半假,早把寶钗聽呆了,翻來覆去心中颠頓幾個過子,卻說不出哪裡不妥。
傾時飯畢,寶钗自回蘅蕪苑。走到紫菱洲岔口時,不知怎的,腳下一轉,徑往綴錦樓來。
岫煙聽見她來,忙接住笑道:“我正要去尋姐姐,你就來了。”
寶钗明知何故,卻笑問道:“找我做什麼?那當票子可拿去了?”
岫煙拉她坐下,悄道:“家裡張媽媽遇着一位夫人,說是看過我的刺繡,要定幾根絡子,還給了定錢。衣服我已拿回來了,不必再勞動姐姐。”
寶钗見她星眸微閃,菱唇含笑,欣欣然如雨後新竹。不由吃驚道:“她竟有幾分林妹妹的品格兒,平素倒是不顯。唉,隻要不越過哥哥,還是盼他們安安穩穩地罷。”
因随口兒道:“那也罷了。隻是單打絡子,利息就不多了。”
篆兒恰端茶來,聞言笑道:“可是呢!我才和姑娘說笑,那位夫人定是知道她刺繡廢眼,才隻讓做這個的!”
寶钗聽說,心内不由一震,正說哪裡不得勁呢,原來這裡出怪!
薛蝌既要接濟岫煙,又千方百計顧全她的臉面;既想與她長久進項,又怕她繡多傷眼;還求旁人一起隐瞞,一舉一動,莫不是為岫煙着想....這樣作為,所見親友男子中,也隻寶玉和二叔身上有過....
這樣一路忖量,心中忽而羨慕,忽而酸楚,忽而作悔,忽而幽憤,萬般思緒翻湧,獨無半縷喜悅之情。
勉強說了幾句閑話,便起身告辭。低頭間,忽見岫煙裙上一物輕閃,定睛瞧時,正是早間那塊玉佩。
寶钗複又站住,指那玉道:“妹妹怎麼還挂着它?原來我的話都當耳旁風不成?”
岫煙見她無故變了聲氣,心中詫異,忙道:“姐姐說哪裡話?就算不挂也不是說摘就摘的。再者原好好的,姐姐一來我就摘了,别人豈不起疑?”
寶钗笑了兩聲,點點頭擡腳走出,來到曲欄上,水風一吹,頭腦清省不少。立在那裡細細回想,暗道:“蝌兒所言倒也在理,對邢忠的微詞,更不是作假。
這樣看來,他對邢妹妹也非全然中意。也罷,隻要他們生隙,就不算弄巧成拙。”如此想着,心中松快好些,緩緩家去不提。
且說寶钗走後,篆兒抱怨道:“寶姑娘年紀又不大,整天花兒也不帶,粉也不擦.....她愛做姑子就做,幹麼要拉别人?”
岫煙拉她道:“快别胡說,仔細叫人聽見。”見篆兒還要唧哝,忙岔話道:“說起來,你怎麼想到我不能和‘大爺’見面?叫二爺套了話去。”
篆兒扳手道:姑娘何必考我?那戲文上都唱了。定親的兩口兒不能見面,不然人就笑話!他們這大家子,規矩隻多不少的,這樣說總歸沒有錯。”
岫煙笑個不住,道:“阿彌陀佛,篆姑娘果然明白。再告訴你一件事,畫稿已定下了,老太太讓怡紅院的晴雯白天過來,幫我劈線打下手,你說好不好呢?”
篆兒喜道:“真是晴雯?這些姐姐裡我最佩服她!那樣嬌嬌弱弱的美人,畫上走下來的一樣,打架卻不輸人。”一邊抱頭叫道:“姑娘别打,我是混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