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氏正閑談舊事,忽聞外客來訪,便起身作辭。賈母道:“大家自己人,就不虛留舅太太了——邢丫頭,你且站站,陪陪琴兒再走。”蔣氏岫煙俱笑着應是。
過不多會,果有四個五十上下,穿戴清爽利落的婆子進來請安,賈母受了禮,讓她們腳踏上坐。
四人都道不敢,賠笑說:“前兒老爺出門賞桂,說碰見貴府二老爺,帶着兩位小爺一位哥兒,都出脫得聰明俊秀。尤其銜玉而生的那位小爺,更是文采精華,見之難忘。”
賈母道:“梅老爺過獎了。你家哥兒弱冠登第,才是小輩裡頭一份兒,可放差沒有?”
四人都道:“尚未,哥兒的主意,是先成家後立業。”
賈母笑對岫煙道:“聽聽,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我幹孫女兒身上。琴兒怕是害羞,你去鬧了她來。”岫煙答應着起身。
那四人又道:“早聽說邢姑娘巧手善繡,如今一見,果然不凡。”岫煙忙道不敢,一邊告了罪,來到碧紗櫥中。
寶琴正坐在床上發呆,見她來,忙起身接住道:“姐姐,你說梅家可笑不可笑。
他們三月回京時,哥哥就上門拜訪過,一家子世侄賢侄叫得親熱,婚事卻絕口不提。今兒見娘娘複寵,二老爺高升,又巴巴兒來攀交情。”
岫煙伸臂将她攬住,柔聲道:“越這樣,咱們越要平平穩穩地,省得她們輕狂!”說着把寶琴衣衫鬓發仔細理好,拉她就往外走。
到了正堂,給賈母請過安,四個婆子忙搶上道福,寶琴隻側身受了半禮。
又說些外埠風光,别省趣聞,四人躬身道:“叨擾老太君半日,也該告辭了。”
賈母笑道:“是了,說得高興都忘了時辰,你們還要去姨太太那裡罷?”說着命琥珀送出,不消贅述。
這日用過晚飯,岫煙主仆燈下閑談,說到綴錦樓,篆兒因道:“......花圃裡雜草竄地拃把高,小丫頭們隻坐在台階上打牙,也不拔一拔。”
岫煙手裡打着絡子,道:“周嬷嬷先惹惱太太,丢了差使,後設莊聚賭,又撞在老太太手裡,打幾闆子攆出園去,也不冤枉。
剩下柱兒媳婦,原要留她看屋子的,她卻求上王媽媽,回那院伺候去了。新管看屋的人又沒派,丫頭們可不趁空偷懶?”
篆兒道:“柱兒媳婦怎不跟去孫家?還颠颠兒求到大太太那邊,什麼好差等着她?”
岫煙道:“二姐姐最得用的是司棋,以前司棋是姑娘家,做事還不便宜。如今成了親,越發事事來得,也就用不上别人。至于柱兒媳婦,她現在姑媽廚房裡,專管造湯水熬藥。”
篆兒皺眉道:“廚房都是肥缺,可便宜了她。”
岫煙笑道:“她和司棋素來不卯,有又柱兒姨媽,就是以前那個周婆子,和司棋媽打過官司的,能在王媽媽手裡讨什麼好?姑媽最厭湯湯水水的,又最怕吃苦藥,這差使,誰做誰倒黴呢。
說起來,周婆子原就弄這個的,她被攆後,人又換了好幾輪,都叫管事的罵得做不長久。柱兒媳婦才去幾天,就挨了五六頓罵。”
篆兒拍手道:“惡人更有惡人磨,該該該!”
正說着,忽聞院門開合之聲,接着寶琴聲音道:“姐姐可在家麼?”
岫煙忙道:“在家,妹妹快請進。”一面迎出房去。
寶琴道:“才在伯娘那裡用過飯,過來晚了。”說着二人進屋,篆兒端上茶點。
略說幾句閑話,寶琴忽澀聲道:“我有一事,實難啟齒。但想了又想,還是要和姐姐說明。”
岫煙先見她欲言又止地,便猜有難言之事,笑道:“自家姐妹,直說無妨。”
寶琴點點頭,張口欲言時,卻又哽住,岫煙也不催問,隻一旁靜坐吃茶。
寶琴又發一陣呆,方道:“姐姐面前,我也不怕丢臉:
當年和梅家定親不久,父親就出海去了。一年後,大伯祖父相繼離世,兩個小叔叔欺負蟠大哥年輕,連哄帶騙地霸去不少家産。還是先父一力主張,替他奪回。
待理清家事,商議放定時,梅家已赴外任。來信說路遠迢迢,恐定禮簡陋慢待親家,左右二三年就能回京,那時再下定不遲。
先父因他們一直殷勤問詢,禮數周到,就信了。誰知梅家書信越來越少,待先父積勞成疾,三年後故去時,已幾乎斷了來往。
我原說,他們既瞧我不上,嫁了也無趣,不如作罷清淨。媽媽罵我,說梅家雖有悔婚之嫌,終究是官身,又是翰林。
若賭氣退親,以家中現在的境況,再尋不到這樣人家。
思來想去,才讓我們上京投親,好借國公府和娘娘的名頭,勸轉梅家。”
岫煙見她羞臊,忙道:“借勢而為,也是處世常情。如今可不好了?梅家派人上門,好事也将近了。”
寶琴越發憋紅了臉,流淚道:“姐姐可聽過,哥哥要等我出閣再成親的笑話兒?
其實,這都是伯娘宣揚的。她怕哥哥早早分家立戶,不給家裡幫忙,又怕蟠哥哥立足未定,反被兄弟壓制。故借此拖住哥哥,等蟠大哥娶妻生子,坐定家主之位,再打發不遲。
這等龌蹉事,我原羞得說。隻是才剛在杏雨閣,隻提了句“哥哥先娶”,伯娘就大變顔色。說全賴二太太在娘娘面前斡旋,娘娘使了力,梅家才肯上門。
此後又說了許多,話裡話外,都是以梅家做挾,強延你們婚期.....”說到這裡,忍不住啜泣出聲。
岫煙聽了,亦百般不是滋味。早在薛胡争婚,她向賈母進繡時,就聽薛蝌提過先嫁妹後成親雲雲。
那時隻當是他寬慰之言,畢竟長幼有序,沒見個兄長不結親,妹子先嫁人的,哪知真有這般荒唐事。
寶琴複抹淚道:“五六月間,哥哥見刺繡已成,曾提過要和姐姐行小定,被伯娘駁回了。
中秋後,老太太也問過一次,伯娘又搬出那套說辭,說哥哥的主意:我尚未放定,他不敢搶先。
老太太原不管我家家事,聽這樣說,自然丢開手。
後不知哥哥說了什麼,老太太找來珍大嫂,一錘定音,一氣兒把小定大定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