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意思,梅家雖派人來,卻全然不是為我。如此我們更要從容觀望,若梅子鶴實非良配,這親不結也罷。
我急了,和他說梅家既有意,不如快快放定,我過去了你們好成親。哥哥笑我傻,說姐姐遲些過來,未必不好。”
說着掩面哭道:“都是因為我,你們才這樣為難。”
岫煙也紅了眼圈,強笑道:“妹妹說哪裡話,就算沒有此事,我為娘娘刺繡,也不好議婚的。”
寶琴道:“現在繡好了,不也一樣成不了婚?說來說去,還是怪我。”
岫煙見她鑽牛角尖,正待相勸,隻聽門口汪媽回:“金媽媽來了,要接琴姑娘出去。”
說時金媽媽已走進來,蹲身道:“二爺命我給邢姑娘請安,再送我們姑娘上老太太那邊。”
寶琴原是偷跑來的,怕她多問,忙先道:“多謝媽媽,我來的時候天微亮着,也沒想起拿燈籠。”
金媽媽見她眼角尤有淚痕,忖道:“果然二爺沒有猜錯,琴姑娘負荊請罪來了。就怕她一知半解地亂說,惹邢姑娘誤會,隻當二爺為了妹子委屈媳婦,成心怠慢她。”
又見岫煙兩眼紅紅地,顯是哭過的,一着急,買絡一事便沖口欲出。剛到嘴邊,想起薛蝌“已萬分對不住她,切莫多生口舌,挾恩圖報似的,讓姑娘難做”之語,又生生咽下。
搭讪着問了兩句家常,就聽岫煙道:“聽說姨媽正給薛大哥相看嫂子,可瞧定了?”
金媽媽暗道:“邢姑娘平日不哼不哈地,行事卻老練,一開口就問到七寸上。哪像我們姑娘,瞧着百伶百俐,其實還是孩子心性。”
忙回:“昨兒才定的。是大太太一個老親,姓夏。家裡三代專供京中禁内的桂花局,富擁财資百萬,隻一個獨姑娘。”
岫煙又問:“這麼好親,怎麼開頭沒想到?還白說四五家。”
金媽媽道:“隻因上回大爺出門,順路到了她家,一見這妹妹就投緣,回來忙求大太太提親。
兩位太太經年未見,一見面,都又哭又笑地。
夏太太說,姑娘自幼嬌養,雖有大半家資做嫁妝,也恐她在婆家受委屈,最好的就是親上加親。
大爺既是表哥,性子又直率,婆婆是親表姑,又慈愛和藹,定不會磨挫媳婦。
我們大太太呢,見姑娘出落的花朵模樣兒,言語行事比二奶奶還來得,更加歡喜。當下寫了聘書,下月就要進門。”
岫煙心道果然,夏家越富,薛蟠求娶越切,越可知他處境艱難。薛蟠家業未穩前,薛姨媽必加倍壓束薛蝌。如此看來,還是避其鋒芒,暫緩成親的好。
想着便對金媽媽道:“那可要恭喜姨媽了,大嫂子财貌兼備,她也可放下一半心,專意操心寶姐姐。
不然弟妹婚嫁一推再推,做姐姐的仍落在後頭,豈不難看麼?”
金媽媽心下好笑,回去告訴薛蝌道:“邢姑娘真是個妙人兒,她那話該讓我們大太太聽聽,看不臊着她!
邢姑娘還說,隻要二爺出息,無論琴姑娘嫁官嫁商,都有倚仗。又說就算沒有梅家,婚事也會推延,左勸右勸,哄得琴姑娘笑了,才走的。”
薛蝌歎道:“這話算說着了,再能幹的女子,或父或兄或夫或子,終需倚靠男人。
不然大姐那樣才滿志高,偏隻能推大哥上位,若是男子,早取而代之了。”
金媽媽點頭道:“大姑娘也癡,她不想想,有老太爺‘能者為上’的家規,二爺是壓得住的麼?或者她坐産招夫,當個女掌家。”
原來薛霖在日,最看重長子薛銘,說他雖不如次子機變,卻勝在一個“穩”字,堪可守成。
為替長子讨房得力妻室,薛霖擲金十萬,聘得王家幺女。誰知此女全不似她兩個姐姐精明,處事不分輕重,行動毫無章程法,隻一味溺愛兒子,轄制丈夫。
薛霖看不過眼,才略微提兩句,王氏就做死做活地,隻怪公爹偏心。薛霖氣得倒仰,偏礙着王子騰與榮國公府,不敢十分相責。
如此數年,長孫薛蟠益發蠻橫任性,動辄便道:“我是獨子,誰與我争?”,或者“父親怕絕後,不敢真打我。”每每外頭惹下事,王氏都使銀子抹平,時間久了,更釀得薛蟠無法無天。
薛霖既悔且恨,奈何長孫纨绔,已掰不回來了。次孫薛蝌雖好,終年少品性未定,也不敢盡托身家,再瞧大孫女寶钗聰慧穩健。思前想後,遂定下“不論男女長幼,舉能者掌家,女招婿,庶認嫡”的家規。
再後不久,薛銘突然病故,薛霖薛銳亦步其後塵,許氏哀痛身傷,薛蝌未及長成,滿家大小盡落王氏毂中。
這王氏偶有小善,卻無大德,且量窄視短,力薄心高。她無視王子騰“嚴教親兒,興家為上”之語,甯可薛家敗落,也不願愛子屈居侄兒之下。将原本一盤活棋,生生走成了死局。
話不多絮,這裡薛蝌又道:“大姐心氣兒高着呢,怎肯如此?公産原由哥哥把持,戶部行商也一直在他名下。
我隻想繼承父親私産,以後分了家,各憑本事吃飯。可即便這樣,伯娘和大姐也難容。
被逼如此,就算為母親,邢妹妹和琴妹妹,我也不能叫人踩下去。
他們不就怕我争奪皇商之位麼?我另在戶部挂自己名号,瞧他們如何!”
金媽媽難得見他幾分孩氣,忙道:“事緩則圓,皇商就那麼好做的?還需徐徐圖之。”
薛蝌笑道:“媽媽放心,我不會賭氣胡來的。當初我們遭難時,梅家青眼變白眼,賈娘娘聖眷重握,他又前倨後恭。這樣人家,琴兒嫁去必受委屈。
隻有我出息了,管她嫁人不嫁,嫁去誰家,都有人撐腰。還有邢妹妹,總不能讓她跟我受氣。”
金媽媽道:“我知道爺不會冒進,隻是琴姑娘的事,你有什麼打算?”
薛蝌苦笑道:“如今之計,隻好先晾一晾,看看梅家行事再說。至于我是事,怕隻有等大哥安頓好了。”
金媽媽轉憂作喜道:“邢姑娘讓我轉告,說她會交待親家太太,二爺心疼媳婦,知她想在爹媽身邊多留兩年,才商議着晚成親的,再叫二爺外頭也這樣說。”
這兩句話,恰似打翻了油鹽糖醋罐兒,灌得薛蝌滿口滿心的甜。細細品味,卻又透着一絲苦,一縷酸。怔了半晌,萬般滋味終化作一聲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