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方才說得激列,就為勾起邢夫人的氣,等二人對上,自己再做個平和寬大的樣兒,既顯穩重,又不失底裡。
往日屢試不爽的招兒,今個卻不見校驗。瞧她娘仨說得熱鬧,反襯得自己無趣。便又想了一篇話,說道:“鳳丫頭,你不如把那荷葉蓮蓬湯再做一回,别用雞湯,改熬大骨湯。銀模子也該換新的。”
鳳姐望望賈母,見她垂眼假寐,便知是不喜這個的,因道:“那是舊年仿造宮裡的樣式,降了等兒打的。除接駕娘娘,也就寶兄弟用過一回。如今不知禦膳的規矩,不敢造次。”
王夫人正要拉扯元春,忙道:“這有什麼難?流雲花樣的,寶瓶花樣的,竹節花樣的,想着哪個做哪個。”
鳳姐無奈道:“雖如此說,隻怕逾制不恭敬。”
王夫人“嗐”了一聲,道:“你怎麼也畏手畏腳起來?一個面模子罷咧,又不是門廳階犀,還逾制不逾制。
再說娘娘龍孕在身,一旦小皇子降世,太子也要......”
言猶未畢,賈母斷喝道:“你是什麼東西,就敢妄議國體?!你一人作死便罷,切莫累及全家!”
王夫人直愣愣瞪着賈母,緩了半日,方記起日前才為這話被賈政痛罵,一時後悔不來。她既非口齒伶俐之人,遭此棒喝,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賈母冷笑道:“你在高門深院生長幾十年,事情沒見過也該聽過,當着你大嫂侄女兒的面,還不至荒唐到此。
你是要借娘娘的勢,好壓派我,一時急了,才口不擇言的。”
王夫人被她說中症結,愈加汗流洗面。恍惚間,似聽賈母歎道:“你心裡已然那麼着,再勸無益。
既如此....鳳哥兒,打今兒起,府裡大小事情你都擔待起來罷,實在拿不準主意,就來問我。”
鳳姐立在王夫人下首,見她渾身打顫,正伸出手欲扶。猛聽見這句,不由心中一悚,忙低低應了聲“是”,退到後側站住。
賈母又吩咐邢夫人,道:“你小嬸兒病得很重,替我送她回去,安靜養息。她病中呓語,出門就忘了罷。”邢夫人領命,挾着王夫人便往外走,心中歡騰無限。
到了後院,丫頭媳婦早被打發幹淨,院中鴉鵲不聞。才要進穿堂,忽然對面跑來一個人,一頭撞在王夫人身上。
王夫人才受了氣,又吃了委屈,滿腹邪火正沒處發。一掃那人梳着丫髻,想也不想,輪圓胳膊滿揮一掌,恰掴在那人腮上。
那丫頭被打得暈頭轉向,“哐啷”一聲,脊背磕在牆闆上。口中哭叫道:“姐姐别打,我再不敢了!”
鳳姐揪住領子,拽起人來,一瞧,原來是那個半癡丫頭,人都喚她傻大姐的。
厲聲罵道:“小蹄子混跑什麼?看沖撞太太!”傻大姐先當得罪了哪個大丫頭,已吓得涕淚齊下,再聽這話,越發魂不附體。
邢夫人好容易見妯娌吃虧,且賈母又委她“重任”,深怕鬧大了,裡頭聽見要生波折,遂道:“饒她去罷,再把老祖宗招出來,更了不得。”
鳳姐聽說有理,也勸道:“她是這院兒的傻大姐,一向呆呆蠢蠢,阖府都知道。太太大人大量,别和她計較。”
王夫人見她婆媳一唱一和地,冷哼兩聲,拔腿便往前走。她今日出醜,不願在外多逗留,偏邢夫人走地不緊不慢,還一隻手硬架着她的胳膊。
王夫人見她笑盈盈地,不禁恨向膽生,低聲道:“我吃挂落,你就這般高興?”
邢夫人詫異道:“我才和那兩個媳婦說話,見她們言語诙諧,才笑的。二太太何以誤會至此?”王夫人看她高聲,反不敢再争。
一時進了院,邢夫人便召集衆婢,吩咐“二太太才在上房犯了病,兇險得很。老太太命好生靜養,無事别出門兒。”說必轉身去了。
鳳姐候在院外,見邢夫人出來,又向夾道送了一程子,方自家家去。
再說王夫人遣開衆人,獨自坐在炕上。忽然窗闆“笃笃”兩響,彩雲聲音道:“太太,午飯送來了,可要現在吃麼?”
王夫人也不說話,隻把手中連珠往窗棂一砸——“噗嗤嗤”數聲響亮,珠兒已彈落到處都是。
王夫人倒在炕上,臉埋在被中,抽噎恸哭起來。
不知哭了幾時,再起身時,窗紙上的亮光已暗下小半。想想今日之事,真個咬指齧心,發狠道:“我原想事留一線,如今看來,竟用不着了。”因此下定決心。
正要叫人打水洗漱,隻聽門外回道:“姨太太過來了,說要商議給舅太太賀壽的事,太太可要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