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煙安頓好寶琴,輕手輕腳走到外間,金媽媽正低頭抹淚,看她來,忙回手擦拭了,道:“家裡才來信,說太太上月痰厥,請了四五個大夫,竟都束手無策。
還好有人薦了個先生,祖上傳下的偏方兒:巴豆搗爛,包進棉紙壓出油來,再把紙撮成撚兒,燒煙熏入鼻中,這樣人吐出痰血,才好了。【注1】
可人家也說,此法可一不可二,再又下次,恐怕神仙難救。
我原怕琴姑娘小,想緩緩告訴她。不知小螺嚷了些什麼,姑娘唬成那樣兒。我看了,反不敢據實相告,隻好先哄着。倒勞煩姑娘操心。”
岫煙心中暗歎,拉她在椅上坐下,小聲勸道:“什麼勞煩操心,媽媽這樣說,就是拿我當外人了。
琴妹妹下個月才滿十四,正經還是孩子,聽見母親這樣,豈有不急不怕的?正是母女連心,人倫常理。
太太這一病,你們有得事忙,琴妹妹有我照管,媽媽自管放心。”
金媽媽又是感激,又是心酸,道:“我的姑娘,你也不過大一歲罷咧【注2】....唉,若太太有福,親眼見見你,不知多喜歡呢。”
岫煙臉上一紅,便道:“太太吉人有吉福,定會平安。隻是二爺....媽媽還常勸着些兒。”
金媽媽原斜簽着坐在椅上,聞言忙起身,對岫煙福了又福,道:“說起這個,姑娘可願随我過去一趟?大太太才上大姑娘那了,這會子怕也得了信,不多時就會家去。”
岫煙便知是薛蝌有話,愈加面頰發燙,但這當兒不是害臊的時候,遂道:“如此,我們快去。”
一邊叫過小螺,道:“你守好姑娘,切莫離開。等她醒了,就說我去大太太那裡,片刻就回。”說着帶了篆兒,三人急急趕到杏雨閣。
剛走進垂紫軒,隻見葡萄架下一人背身負手。聽見腳步聲響,回身淺淺一笑。
岫煙先紅了臉,次又紅了眼眶,就聽薛蝌道:“伯娘還未回來,大嫂也不在家,姑娘不嫌,先請坐坐。”
金媽媽取了兩幅坐褥,鋪在架下石凳上,又拉篆兒坐在走廊裡。
岫煙路上隻覺一肚子話要告訴,一肚子話要問,及見了面,卻又一句說不出來。
兩人對望半日,還是薛蝌先道:“母親托了大伯娘,請她替我們完婚....是我對不住姑娘。”說着深深一揖。
岫煙不料他如此開門見山,唬了一跳開去,背身道:“怎麼,怎麼對不住我?”
薛蝌苦笑道:“母親說,婚期越快越好,最好一月之内。既然快,少不得潦草省事,自然委屈姑娘。
若在平日,我定會去書和母親商議,但如今.....卻不得不如此行。
岫煙心念一轉,已明白許氏用意,搶道:“這是做娘的拳拳愛子之心,我并無委屈。”
薛蝌午間接到家書,鼓鼓囊囊一包三四封,有給薛姨媽的,有給自己和寶琴的,更有專給邢忠蔣氏的。
許氏信中寫得明白,近日病況愈沉,恐有下世之憂,果然不壽,豈不耽誤兒女婚姻?
她與王氏幾十年的妯娌,深知彼此。
王氏身為官家千金,下嫁薛家,已自覺吃了大虧,還要與商賈女兒稱姐道妹,自然更不服氣。端着長媳長嫂的架子,處處要壓妯娌一頭。
寶琴是女孩兒,還罷了。薛蝌從小深得祖父疼愛,又比薛蟠才高,有比薛蟠有志氣。
以前孩子們小,尚不覺什麼。這些年薛蟠肆意胡行,生意也丢了不少,王氏為了親兒,便把薛蝌抓去做伕。又怕他出頭,特特尋了個家境寒薄,父母俗爛的姑娘與他為妻。
至于那位女孩兒,不論薛蝌寶琴還是金媽媽諸人,來信無有不說她好的。如此看來,蝌兒也算因禍得福。
隻是說親兩三年,大禮還瀝瀝拉拉拖着不行,自然,這又是王氏打壓之法。
薛蝌已如此艱難,倘或再守孝三年,必定變故橫生,再難興複。
自己病軀殘延,已拖累兒女多年。如今黃泉在望,何不掙一掙,替蝌兒做成此事?蝌兒是男子,又是哥哥,他好了,琴兒自會好。
主意拿定,許氏親筆寫下長信數封,命一個心腹家人,日夜兼程交至薛蝌手中。
薛蝌見到來人,心中就是一沉,再看那樣厚的家書,越發如浸寒冰。
抖着手展信一讀,自己靜默坐了會子,才喚過碧海與金媽媽,一一交待事由。
他穩穩當當忙到現在,忽而聽岫煙說“做娘的愛子之心”,胸中憋了半日的氣息“噗呲”一散,眼淚忍不住淌下來。
回身飛快擦了,又道:“叫姑娘看笑話了。我原預備一籮筐話,要與姑娘解釋,如今聽這一句,竟是我量小心窄。
若姑娘不嫌委屈,我就去尋大太太,親自禀明此事,如何?”
岫煙想了想,道:“現在去找姑媽,大約來不及。不如幹脆告訴我爹媽,隻要他們願意,事就成了一半。且這樣大事,他們必會先尋姑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