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目眩得厲害,隻好道:“那便進來說罷。”幾個媳婦向王夫人寶钗行過禮,尾随鳳姐進了院子。
一邊走,一邊這個回:“某物預備好了,請奶奶查驗”;那個道:“某事衆人主意不一,望奶奶定奪”;這個說:“某人吃酒打架,已攆出去了”;那個又辯:“某人處事不公,挾私報複”.....,陳陳雜雜,不足一論。
鳳姐立在廊柱下,恍惚間,這些人似乎都變了臉色,個個挑眉歪嘴,做盡嘲諷之态,半念半唱道:“癡鳳姐,傻鳳姐,機關算盡,兩手空空!”
鳳姐呆呆看着,隻覺嘴裡吞進百十支黃連,又含着百十顆青杏,既酸且苦,既苦且酸。不禁打個激靈,定睛看時,原來是平兒在叫她:“奶奶先和小紅過去,這裡有我呢。實在難辦的事,再慢慢回您。”
鳳姐看看她,又看看階下諸人,仰頭大笑數聲,撇開手自管前行。平兒攆上攙住,扶回屋裡。
到内室解開鬥篷,地下人都唬一跳,忙不疊尋淨衣催熱水,收拾半日方妥。
平兒看她床上躺定,道:“奶奶哪來的力氣,倒唬我一跳....那幾個女人還在外頭,我先打發她們走,再囑咐少嚼舌根。”
鳳姐欲搖頭,誰知略一動作,便覺金星亂迸。定了半天,因道:“就是嚼舌才好。你現在去老太太那裡,說我病得厲害,請老祖宗示下,看哪裡有好大夫,請來瞧瞧。”
平兒愣了愣,道:“奶奶生病,總要千方百計瞞着,怎麼今兒...”
鳳姐瞧她泫然欲泣地,失笑道:“我想躲懶偷閑幾年,并非快死了求救命,你哭什麼。”
平兒破涕為笑道:“真格的?以前怎麼勸也不聽,怎麼今兒轉性了?”
鳳姐癡癡望着帳頂,一層薄淚沁上眼底,細聲道:“自去年撿抄園子,我病狠了,周瑞家的、吳興登家的、王善寶家的就開始背地搗鬼。
等寶玉說親,下人裡略有體面的,都漸漸放肆起來。前兒布置太太壽宴,她們如何搪塞頂嘴,你可親眼見過的。
今兒席上一場鬧,說不得,早人人當作笑話兒,傳到二門外去。
才那幾個二三等的媳婦,以前挨都挨不到我身邊,今兒卻吵吵鬧鬧,倒像催着我給她們辦事。
到得這步田地,我再悟不過來,隻配得罵句‘活該’!
上回我說騎虎難下,走一步是一步。如今看,再往前一步就要掉進虎窩。
與其那時啃得不剩骨頭,不如我先跳下來,雖沒虎背上的風光,起碼小命得保。”
平兒聽說,知道她這回實心下定決斷,答應一聲便往外走。
小紅正在屋裡添香餅,聞言道:“既這樣,奶奶換下的衣服,我先不叫洗。”
平兒戳她道:“鬼丫頭,就你主意多。你們守好奶奶,等我回來。”說着一壁來到賈母後院。
鴛鴦才哄賈母喝下半粥,聽人報平兒過來,忙先迎着道:“老祖母才問二姑奶奶呢,她此刻怎麼樣?”
平兒道:“你們一走,我們也家來了,好歹竟不能知。”
鴛鴦見她面帶戚色,說話也慌慌張張地,忙問:“出了什麼事?”
賈母道:“不用問,定是鳳丫頭出了岔子。我在那邊就見她氣色不好,虧她剛強,硬撐着忙裡跑外的。”
平兒經過邢王刻薄冷漠的嘴臉,再聽這體貼的話,眼淚便如斷線之珠滾落下來。
哽咽着将鳳姐之病詳叙一遍,又兩手比劃道:“三四層衣服,泅濕那麼大一塊。我瞧她神氣,隻比二姑奶奶好一絲兒。”
賈母沉吟半晌,吩咐鴛鴦道:“明兒着人拿我的名帖,去太醫院尋王院判,請他薦兩位善外傷并婦科的大夫來。”
鴛鴦道:“王院判?可是以前常來的王濟仁王太醫?”
賈母點頭道:“正是他,年前軍中效力回來,升了右院判的。娘娘鳳體有恙,他怕是來不了。”
又告訴平兒:“我這裡還有些阿膠,是早年間别人送的,比外頭買的強。你帶些回去,給鳳丫頭熬了吃。”
平兒又磕七八個響頭,自與鴛鴦庫房取藥,不提。
回家告訴鳳姐,鳳姐便在枕上扣頭,流淚道:“丢下這個爛攤子,是我辜負老祖宗。”
平兒忙扶住,道:“才止住血,還不安靜躺着!再說要孝敬,并不單在此處。将來奶奶養好身子,添個白白胖胖的哥兒,老太太才歡喜呢。”
鳳姐撇過眼,喃喃道:“果真那樣,倒是添煩惱了。”平兒沒有聽清,也不理論,隻道:“我才碰見邢姑娘出園,說取幾件衣服,送給二姑奶奶先穿。
沒說兩句話兒,寶姑娘也來了,道是太太頭疼,特拿些西洋藥幫她來貼——不知這回太太還讓她管事不管。”
鳳姐啐道:“這蹄子,勸我頭頭是道地,你反操閑心。等你二爺回來,先請他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