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逗樂,不覺日已偏西。全福夫人依俗贊禮,替岫煙蒙上蓋頭。因瞅瞅天色,道:“下晚發轎,這會兒也該到了。”
話音才落,便聞一陣鑼鼓聲響,随即笙、笛齊奏,爆竹也噼噼啪啪震放開來。衆人俱嚷:“來了!來了!”
蔡三奶奶叫道:“張大叔呢?他可候在門口?新姑爺跨門檻的吉祥話兒再囑咐囑咐他,可别臨頭忘了。再告訴我們的人,開門錢定要多讨!【注1】”張家的答應着,撒腳便往外走。
間頃,隻聽人模糊喊了一句,旋即嘈嘈雜雜,許多人湧入前院。
岫煙卧房設在東廂,距二門不足三丈,人在房裡,便清楚聽見吆喝叫喊攔門兒聲。
晴雯留神聽了片時,笑道:“二爺好剛口兒,他帶着琮爺菌哥兒,三人一唱一和,把外頭的人都擋住了。”
言語間,果聞德全高喊:“二姐夫三姐夫,你們心疼外甥女婿,故意丢了外門。我卻心疼大侄女,要替她捺一捺新郎官!”
不知外頭說了什麼,賈琮叫道:“單孝順舅舅、舅母?不夠不夠,不開門!”
瞬一瞬,賈菌亦跟着嚷:“....敬愛煙姑姑,聽姑姑的話?還孝順全爺爺?不開,還不開!”
德全哈哈大笑,揚聲道:“侄女婿,你燒香拜錯真佛,門神可是這倆小子!”說着敲了一擊鑼,命:“孩兒們,快快演唱起來!”
賈琮賈菌得令,俱拍手道:“新郎要進白玉門,紅封散給守門人,紅封散得多又多,來年抱個小阿哥兒,紅封包得厚又厚,阿哥兒長大作王侯!”
屋内諸人入耳分明,無不彎腰捧腹,隻有岫煙漲紅了臉,忍不住蓋頭下偷笑。
停半刻,蔡三奶奶便欲出去,叫他們莫為難緊了新人,卻聞一聲高唱:“新郎進深院,花好月團圓!”
衆人聽說,愈發相視對笑。篆兒趴在窗眼張了片刻,回頭道:“姑娘,你再猜不出執燈的是誰....”
大家都道:“你既認識,可知是府裡的爺們兒。”篆兒道:“一個芸小爺,一個薔小爺,還有兩個面生的。”
晴雯靜蓮樂得打掌,道:“叔叔兄弟是娘家親戚,侄兒哥哥又是夫家賓朋,一會子催起妝來,才叫熱鬧呢!”
說時,又聞張豐提聲道:“新郎跨明堂,夫妻恩愛長!”二位蔡奶奶同笑道:“好了!好了!一拜過泰山泰水,大禮便成就一半。”
又待一柱香功夫,張豐家的氣喘籲籲跑來,道:“姑爺飲過三道茶,正往太太房裡暫歇。等回廳拜過親戚,就要往這邊來。”
靜蓮等人聞得,開鏡匣的開鏡匣,收吃食的收吃食,一哄地俱忙亂起來。
蔡二姑奶奶壓着兩手,道:“莫急莫急,太太囑咐新女婿,且有體己說呢。姑娘再墊些點心,然後補妝不遲。”
果然吃兩塊糕,新勻胭粉畢,外面人聲雜雜,仍聚在正堂那邊。再坐兩刻鐘,方聞嘩笑語響,客都往東廂來了。
德全又帶賈琮賈菌攔在門口,三人出了幾副對子,賈蓉賈薔代答了。
末後薛蝌親占催妝詩一首,蔡二姑奶奶便輕叩門闆三下,拉開栓子道:“水晶簾開輪月明,新人出閨鸾駕升——”晴雯篆兒一左一右,攙扶岫煙步出房門。
岫煙微垂雙眸,見腳下紅氈連綿,耳聽恭賀不斷,竟不知是幻是真。
食頃來至正堂,雙雙面北而跪,邢忠蔣氏交待一番“事姑勤謹,無忘恭肅”,薛蝌岫煙跪拜再三,而後辭出。
那賈琮年小力弱,且是賈府小爺,不便背新娘入與的。他便和賈菌一邊一個,綴在岫煙身後送行。
到得門首,賈菌執壺,賈琮把盞,又敬一盅酒與薛蝌。薛蝌一飲而盡,飛身跨鞍。
其時鄰人們已圍得層層疊疊,見這般利落身手,都拍掌喝起彩來,贊道:“好一個俊俏新郎官!”也有道:“你沒瞧那兩個舉燈的,更加清秀齊整。”另有擠到前頭,專看“十一二歲公府小少爺”的。
張豐兩口兒端着小簸箕,來回散喜糖喜餅。衆鄰一一受領,齊賀新婚,直把邢忠蔣氏樂得滿臉綻花,團團禮謝。
待一聲“吉時到——”,驟地紅爆炸響,鼓樂齊鳴。岫煙身下一晃,彩與已離地而起,她恍惚思想道:“昨夜還跟媽一床說話兒,今日已不是邢家人。
爹還罷了,唯有媽,拼死生我落地,又辛苦養育一場。臨老臨老,姑娘倒成了别家媳婦,再難貼身盡孝。”
這樣想着,不由抽噎暗泣,忽聽蔡二姑奶奶尖聲道:“瞧咱們大太太,才還偷眼抹淚地,這一轉身,就說笑開來了。”
衆人湊趣道:“姑娘嫁得好,媽才哭不出哩!”蔡二姑奶奶原引着人說這話的,忙道:“所以我疑惑,怎麼不像嫁閨女,倒像爹媽收幹兒!”
岫煙聽見這話,掌不住勾唇也笑了——細尋思,倒确是這個理兒:娘家夫家離得這樣近,想爹媽了,擡腳便可來回,比在園中還便宜些.....
蔡三奶奶扶着轎,跺腳道:“我的奶奶,‘不哭不發,大哭大發’,你好歹應個景兒罷。”岫煙無法,隻得縱聲放了兩句悲。
一路細樂吹打,轉眼已至新居,岫煙出轎跨鞍,穩步來在正廳。
這裡早請了職客、司公。再有尤氏,她是賈母親點的主婚,如今岫煙得老太太看重,又有胡威胡戎一層,尤氏便送佛送到西,親身前來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