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寶玉生日,除拜賈母賈政王夫人外,還需往兩府親眷處謝讓一遭兒,連四個奶媽家也要走到。
今年賈母發話,免去一衆繁禮,故寶玉隻乘坐小轎,往前廳院中及甯府宗祠敬天地拜祖宗。禮畢,仍回鵲栖堂靜養。
賈母又恐拘束太過,便命廚房送了許多新鮮果菜,告訴道:“你們互慶生日,怎樣熱鬧我不管,隻要顧好寶玉腿傷,切莫下地才是。”
衆人聽如此,縱不去也要去的。于是李纨、湘雲、探春惜春一早便都過來,隻有黛玉避嫌未至。
将至亭午,寶钗寶琴才趕來,問時,方知去了薛蝌新居。
衆人因寶玉有傷,不便飲酒,都打趣道:“你不喝,我們也不喝,免得勾出你的饞蟲,‘上壽’反變‘難受’ ! ”
一面推寶玉寶琴坐了正席,大家随意吃喝,又以茶代酒,行過兩回酒令,便散了。
寶钗一心記挂母親——她一下車便徑往鵲栖堂來,也不知金桂可會胡說。
匆匆趕到薛姨媽房裡,恰逢同貴從内室出來,拉住道:“大奶奶滿嘴跑舌頭,把二爺新房和邢姑娘嫁妝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太太當刻就灰了臉,等大奶奶走了,掌不住歪倒,直嚷心口疼。我們苦勸半日,才略緩些。這會兒正要取丸藥呢。”
寶钗氣得瞪眼,道:“她胡吣,你們也不攔着?”同貴垂頭隻是認錯。寶钗隻得打發她尋藥,自己來看薛姨媽。
薛姨媽看似不在意,心裡卻盼钗桂快回,談談講講那處房舍蝸窄、嫁妝簡陋,也好笑一笑開心兒。
誰知金桂連劃帶比,極贊院落如何敞闊,房舍如何齊整,那兩個“竹軒”如何舒适;又誇陪嫁器物如何完備,陳設如何輝煌,灑掃如何清爽...洋洋灑灑,說了頓飯功夫。
薛姨媽聽得發酸作恨,偏偏忍不住還想聽,如此愈聽愈惱,愈惱愈聽。強撐着送走金桂,便一口氣喘不來,躺倒了。
從此假病變作真病,捱了兩三月方痊,此是後話,暫且不表。
現今隻說蔣氏,十三日一早,先邀二姐三姐住到家中,另有一位專請的伴房喜娘,也一同随來。
這位喜賓姓蔡,是二姐的近鄰閨友。其父打得好木活,其母是遠近聞名的媒姥兒。
老兩口膝下無兒,隻有三個水靈靈,嫩蔥也似的俊丫頭。
大姑奶奶劍走偏鋒,習得一身收生的手藝;二姑奶奶公婆俱在,兒女雙全。方圓十來裡人家,聘嫁女孩兒時,多有請她做全福夫人的;
三姑娘招了個入舍女婿,她形容俏麗,言語風趣,便常走門穿戶替人做傧贊。
衆人見她一家保媒、迎娶、添丁全挂子武藝,便起個混号,喚做“婚生蔡家”。
蔣氏亦聞其大名兒,遂一早托了二姐,請蔡家二姑奶奶、三奶奶襄助大禮。
隔天早起,蔡三奶奶先到雙歸巷,仔仔細細鋪了喜床【注1】。回來伴着岫煙,教她明日怎樣梳妝,何處起坐,如何拜堂牽巾,林林總總,不需詳記。
是夜,蔣氏拉了女兒同宿,母女兩個哭一陣,笑一陣,衷腸話兒說到三更後,方合眼歇息。
轉眼月落星沉,紅日又升。蔣氏侵早起來,看晴雯擦拭過桌椅瓶幾,便命靜蓮換上簇新花開并蒂桌圍椅搭,又着篆兒四處查驗——怕一夜風吹,昨兒貼的紅喜字要松脫。
剛忙完,蔡二姑奶奶的騾車已到門首,蔣氏慌地迎接,又趕着讓張豐家的通火做早飯。
天将近午,蔡三奶奶方托了喜服,笑盈盈走到岫煙房中。道:“新娘子,你真要睡一整日,等彩轎登門才起身麼?”
岫煙正滿心盤算:那雲肩趕得急,原要繡鸾鳳飛雲花樣兒的,隻好改繡五色牡丹。
幸而蓋頭是鴛鴦戲蓮的,倒也堪配。隻不知穿戴完畢,是個什麼模樣。
如此東思西想,愈盼喜娘到來。誰知真見了人,反又情怯起來,因緊一緊被,笑央道:“昨兒睡晚了,正困呢。好姨娘,再容我半個時辰。”
蔡三奶奶笑道:“姑娘家出門子,難免心跳得慌。好像晚一時不梳妝,便還是閨中小女兒。”說着一根根掰指頭,道:“
沐浴、更衣、妝扮、上頭,哪一樁沒半日好忙?還真睡到男家催請呢。”岫煙垂首一笑,遂依言下榻,細細沐浴。
不多時,蔡二姑奶奶也來了。便在條桌上燃起龍鳳蠟燭,與岫煙挽發别簪。
換過花冠大衫,張豐家的忙捧上米飯,篆兒就妝台上喂了岫煙幾箸。
蔡三奶奶待她口中含滿,雖抽出兩張紅紙,命将飯吐在其中。
因高聲道:“新人金口含玉糧,夫家娘家谷滿倉。”唱畢,将紙包起,一份掖于袖中,一份拿到廚房,置于米櫃之上。
又道:“新娘餓了,隻可墊補些精細點心,水卻不要喝。”
晴雯篆兒聽說,忙端上幾樣面果饽饽,俱是小巧耐饑的。岫煙吃過,漱了口。
才消停,靜蓮忽來回:“琮爺菌哥兒來了,爺和太太陪着,正在前廳吃果子。”
岫煙喜道:“那櫃子裡有盒清葉酥,他小叔侄都愛吃的,快盛了送去——”
靜蓮道:“太太早拿了,還等姑娘說呢。倒是琮爺,他說在姑爺那裡吃的是白色,今兒這個又是綠色,合起來就叫‘青雲直上’。把爺和太太高興得,嘴都笑到脖子後頭。”
蔡家兩位俱是察言體情的好手,且和邢二姐交往繁密,有什麼不知道的呢。
因道:“單憑這幾句,不是親厚如嫡親姐弟的,再說不出口。
今兒沾姑娘的光,我們開開眼——誰叫我們入行十幾年,頭一遭見公府小爺送嫁呢。”一句話,衆人越發喜笑顔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