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驚聞雙玉婚事不成,一時悲喜難辨,心中癡想,不分前路。因信步在池邊打轉,沉思道:“我們那個呆爺,待我越發遠了。此事倘或不真,一旦林姑娘進門,她牙又尖,嘴又利,又愛使小性鬧人。
寶玉偏慣吃這一套,且他心尖上的人,再品過那事滋味,越發骨頭酸。屆時榮辱成敗,不全在林姑娘掌中?”
如此思想,不禁生出兩分悔意,當初若随母兄之言,贖身自嫁。憑自己相貌能耐,聘個殷實人家後生,是極容易的。都怪當年一時情切,被寶玉偷了身子,說不得,隻好一輩子跟他罷。
正鬧騰間,忽聞道上細細腳步響,擡頭一看,原來小紅急匆匆又往後走,見了她道:“姐姐說家去,怎麼還在這裡。”
襲人趕忙道:“那邊魚兒争食吃,倒也好玩,就停住看了會子,你又有什麼公幹?”
小紅一邊走,扭頭道:“為太太一個事,奶奶使我尋周大娘,我往園後她家去。”
襲人見她走遠,悶悶地欲将撤身,猝然一怔站住,胸中霹靂般疾光突閃,喃喃道:“是了!怎麼沒想到她?”
熱蟻似的轉了兩圈,疑惑道:“這府裡不喜林姑娘的,除了二太太,再沒别人。可寶玉心裡隻有林姑娘,此事無論真假,他聽說了,定要先死大半個——太太怎麼沒想到這一層?還是趁寶玉出門,先悄悄透給林姑娘,使她改弦易轍?但姑娘家婚事,并不由自己做主....”
左右揣摩,實不解其中深意,心一橫,咬牙道:“老太太斥責我,太太也不陰不晴的。
我偷偷過去,隐在一旁,真是太太手筆,便趁空推助一二。左右有那傻子墊窩兒,我再小心些,想必無人發覺。等風聲過了,再和太太請功....屆時什麼麝月麝日的,哪個能越過我去!”
想通關竅,便花遮柳掩地往扶霞坡來。這扶霞坡位于凹晶館之後,其上桃杏遍植,嶙岩星灑,是個靜谧清幽的好去處。起先拟匾時,寶玉曾做“醉仙扶霞九天起,神妃踏英三寰來”一聯,深得賈政喜歡,便借字題景,起了這個名兒。
尚未走近,就望見緩坡上鋪着四五幅紅藤地衣,衆人或芳樹下,或花石邊,兩兩三三閑散嬉樂。
襲人目力佳,一眼便見晴雯端着大托盤,正布茶置點心呢。又有個穿水紅對襟绫衫,系月白細褶裙兒的年青小媳婦,在那裡招呼調停。
襲人點頭道:“邢姑娘嫁了人,倒比以前更俊了。”墊腳抻脖一圈,并不見黛玉身影,驚疑道:“莫不我來晚了,林姑娘已被她們哄去。”遂忙轉身潛上小道,一徑來到扶霞坡那株大桃樹旁。石後探頭一瞧,果然傻大姐蹲在樹下,手裡捏根桃枝,在那裡戳蛄蝼頑。
襲人見狀,便知黛玉尚未來過,若有所失之餘,不免又添慶幸,道:“林姑娘是老太太心尖兒上的人,萬一有個好歹,上下必定徹查。倘或揪出傻大姐,提起今日遇到我的話,豈不難纏?
都說‘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還是不要尋是非的好。”一邊放輕腳步,慢慢朝下山退去。
來到岔口旁大流蘇樹下,剛要歇歇腳兒,一擡眼,就見林黛玉團扇遮着日頭,正搖搖往這邊走。
襲人此一驚,竟比遇上花精藤怪更甚。明知該招呼兩句,裝做無事走開,那嘴卻像針線合縫,怎麼也張不開。
再看黛玉,低頭撫花一回,又蹲下身将錦重重落花攏起,包在鲛帕中。甫立身,一陣山風吹過,那白芍藥、粉薔薇、黃迎夏、紫繡球,各色碎瓣淩空翻卷。
襲人半遮了眼,見黛玉獨立香雨中,裙底生浪,衣帶橫波,飄飄然混不似凡間人物。歎道:“林姑娘風姿品貌,當真無人可及——滿府數來,也就晴雯略拟一二。”
思及黛玉晴雯,那樁心事又挂上眉頭:自己和寶玉偷試雲雨,别人不知,怡紅院幾個大丫頭卻是瞞不住。
那些人還罷,單隻晴雯,對自己從不服氣。那年大家拌嘴,還未吵完,黛玉先已進屋,三句頑話,倒帶出兩聲“嫂子”。難說不是晴雯揶諷“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就和寶玉稱起我們來”,黛玉外頭聽見,故意試探戲弄自己。再者鬧出床帏之事,頭一個取自己小命的,就是賈母王夫人。
晴雯是奴才,不敢同主子亂講。怕就怕黛玉....她如今是姑娘,自不會說。但一嫁了寶玉,做了婦人,言語便不受拘束了。若她進門,壓住自己不開臉兒,再向人漏一分半句的,真真兒死十回也不夠。除非快些坐實名分,錦被一蓋,誰還管偷不偷呢——說來說去,還落在王夫人身上。
正心煩意亂間,忽聽“啊喲”一聲,有人道:“誰在樹後?!唬煞人了。”襲人躲避不及,隻得站出來,陪笑道:“原來是姑娘,吓我一跳。”
黛玉撫胸道:“姐姐靜默鴉悄站着,反說我吓着你。”
襲人忙道:“我要去小廚房,聽說蝌二奶奶這裡擺宴席,特來瞧瞧。姑娘哪裡去?也沒人跟着。”
黛玉道:“紫鵑家裡有事,告假出去了,春纖才鬧頭疼,我讓她家去,換雪雁過來。”說着四下望望,道:“你看見雲姑娘沒有?使人叫我來,她倒沒影兒了。”襲人心中咚咚亂跳,霎時湧過無數念頭,不及細思,又聽黛玉道:“姐姐在家都做什麼?”
襲人一怔,見她如荔肌膚上透出淡淡紅暈,方悟過來,這是變着法兒打問寶玉呢。不覺胸口酸脹,鬼使神差擡手一指,垂目道:“才聽那邊坡上有人說話,不知是不是她。或者姑娘往左邊尋尋,也使得。”
黛玉因傳話的丫頭面生,一問,原來是新選進園的。那孩子不識路,又粗心,剛走兩步,就崴了腳蹲在地下喊“哎喲”。黛玉無法,隻得命她回去。及聽如此說,便笑道:“多謝姐姐,雲兒要制胭脂,定然在那裡摘桃花兒呢。”
襲人又道:“雪雁幾時過來,姑娘不如等等她。”黛玉笑道:“你看扶霞坡偏僻,其實我走慣了——北坳下,我有個花冢在那呢。”說着便走了。
襲人見她果真獨往,這才放下心,一邊繞道向西,暗念:“皇天菩薩,各路神佛,你們天上看着,那條路是姑娘自己選的,作好作壞,于我無幹。”又怕将來對質,便真往大觀園廚房遊逛一回,方繞圈兒出去。
回到鵲栖堂,還沒進房,就聽裡頭嘈雜一片。及到屋裡,隻見寶玉冠也傾了,發也亂了,歪在椅上大口灌着茶。衆人一齊圍着,更衣的更衣,打扇的打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