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二日,紫鵑清晨先醒,見黛玉鼻息平穩,尤在夢中,忙蹑手蹑腳下了床。穿衣整束畢,看黛玉伸個懶腰,也醒了,便道:“姑娘睡得香甜,何不再歇一會子。”
黛玉前時常做噩夢,坐卧不安甯,昨夜卻沾枕即沉,一夜好眠。因道:“我也睡飽了,今兒蝌二奶奶請客,可不能遲。”說着梳洗更衣,即到賈母上房。
不多時姐妹來齊,陪着賈母用過早飯,人報蝌二爺蝌二奶奶來了。于是大家見過,薛蝌岫煙給賈母磕過頭,略談幾句,賈母道:“我知道你們有事,不必站在這裡,且忙你們的去。”
薛蝌岫煙忙又拜謝,然後往薛姨媽、邢夫人王夫人處各走一了趟。薛蝌自請賈珍賈琏等外頭吃酒,岫煙會齊衆姐妹,一起來在凹晶館。
這凹晶館在大觀園東北方向,乃一處近水臨山所在,向南對着沁芳閘橋,往北則是一帶淺坡。
剛下山階,忽見麝月頂頭走來,見了她們道:“二爺打發我送新鮮果子,已經交給裡面媳婦了。二爺說,這是前兒北靜王府送的,奶奶姑娘們吃着玩罷。”說畢,又向岫煙道喜。
岫煙含笑道謝,因讓她坐坐再去,麝月道要打發寶玉出門,便辭别衆人,一路回到鵲栖堂。
寶玉也才家來,正紮着兩手,碧痕給他換内衫呢。因扭頭看見麝月,遂道:“東西送去了,她們收了沒有?”見麝月點頭,又問:“你瞧見林妹妹,她氣色如何?”
秋紋正拿香熏袍子,聞言忙道:“寶姑娘常說你,把聖賢書都看虛了。書算什麼,在你眼裡,大活人也能虛成影兒。”衆人笑着鼓掌,道:“說得好!除了林姑娘,他誰也瞧不見的。”
寶玉哭笑不得,道:“胡說!我正要問邢姑娘呢——她瞧去可好?”
衆人又道:“越發沒個方圓!人家才回門的奶奶,隻管‘姑娘’,‘姑娘’的混叫。”
說話間,寶玉已換好袍子,蹬上靴子。隻見他負手踱步,仰頭長喟道:“好好的女孩,再過兩年,卻要‘櫻桃解結垂檐子’【注1】了!可惜,可惜!”
衆人掩口皺眉,俱道:“這人真瘋魔了!天上地下,就沒個能降住他的不成。”
寶玉不理,隻問:“襲人姐姐在哪?”碧痕朝裡間努嘴兒,道:“床上躺着的不是?”
原來襲人早起,便覺胸膈陰陰地疼,飯也不吃,且先歪着養神。過會子漸漸不痛,方起身攏發系扭子,才要下地,就聽見寶玉進門,她心中一喜,又輕手輕腳卧倒。
但聞碧痕的聲兒道:“能治住我們魔爺的,沒有别人,隻有這位。”大家齊道:“正是!除了她,旁人他也不怕。”襲人聽掰到自己身上,羞惱交加,暗罵“作死小蹄子”。
又聽寶玉道:“告訴你句話兒罷,世上再沒男人怕女人,凡怕的,不是敬愛,就是疼惜,所以我不是怕林妹妹....”,說到這裡,忙又止住口兒,道:“
譬如鳳姐姐罷,既是姐姐又是嫂子,我自然敬愛着。别人看我聽她的話,就當我怕她。”衆人原閑磕牙取笑兒,見他又發癡病,都不理會,且各自忙各自的去。
一時束了腰帶,挂上香囊,麝月又揀兩星沉速,與他放在小荷包内,将“少吃酒,别騎馬,不要多走路”念了又念,方小心送出門去。
那襲人常佯寐假怒,引寶玉哄逗她玩耍,原本百試百靈的,今日卻無效驗。又因才剛會錯意,以為她們說寶玉怕的是自己,雖然五髒廟内唱戲,卻像人人生了順風耳,都分明聽見,都要笑話她一般。
待旁人散去,襲人方慢慢坐起,叫個小丫頭道:“太太若喚我,說我散散就來。”說着避開衆人,從後廊繞到夾道上。
來到大觀園門口,值房裡靜悄悄地。門縫張一張,隻有一個婆子歪在桌旁打盹兒,鼾齁如雷,涎水滿襟。襲人歎口氣,提裙步下階去。
行至岔路口,隻見怪石嶙峋,翠木遮天,一旁白石上曲曲繞繞镌着四個大字。
襲人暗笑道:“慣熟的路,幾天不走,竟不認得了。過了這盤根似的幾個字兒,可不就是沁芳亭?左右無事,不如凹晶館逛逛,晚上寶玉回來,也好有話引他說。”
這樣盤算,早到了沁芳橋。忽又聽那邊叫“姐姐”,襲人定睛一瞧,笑道:“你個傻丫頭,又從哪裡讨吃來?”
傻大姐走到跟前,笑道:“我嫂子叫我,說有新鮮粉糕吃,我才要去,就碰見姐姐了。”
襲人哪耐煩和她說話?揮揮手,道:“快去罷,仔細糕兒冷了,塞住你的牙。”傻大姐應一聲,歡歡喜喜跑了開去。
襲人搖搖頭,循路來到大主山腳兒,早聞荷香陣陣,令人肺醒脾清。舉目望,隻見凹晶館前那片大池上,碧葉擎傘,嫩蓮捧杯,池旁幾樹高柳,蔽落團團陰涼。
襲人曬得半身熱汗,一見樹蔭,越發圖不得。待要穿路過去,前頭有人道:“這麼熱天,姐姐哪裡去?”
襲人擡頭,便見小紅捧着兩個四瓣海棠大食盒,一步一歇從岔口挪來。因笑道:“我貪水風兒涼快,不覺走到這裡。你從家裡來麼?也沒個人換換手。”
小紅氣喘道:“善姐兒也來的,偏她鬧肚子,這會子正在....”襲人退開一步,笑道:“傻丫頭,這是美事咧,還要細細道來。”眼睛瞅着攢盒,一點下巴道:“這是給蝌二奶奶的?”
小紅點頭道:“依二奶奶吩咐,送幾道南味小菜兒。”襲人歎道:“難為她,病得起不了炕,行事還一絲不亂的。”正說着,善姐也趕了來,嘻嘻笑道:“襲人姐姐,你再猜不着,今兒随蝌奶奶來的是誰。”
襲人早聽人嘀咕,道晴雯做了岫煙得陪嫁丫頭。她對晴雯心病甚深,且當着小紅這個“舊人”,不願多提那個“舊人”,因道:“我正要問你,蝌二奶奶梳了婦人頭,可比先更爽利了?聽說她們新居大得很,不知是真是假。”
善姐也算鳳姐心腹,才被派到尤二姐屋裡,哪想二姐不禁磨,三兩下竟死了。鳳姐申饬一通,又下力敲了幾闆,哄得賈琏氣消,依舊召她使喚。
聽襲人問到岫煙,她便道:“清淩淩一個小人兒,瞧着倒有氣勢。晴雯姐姐顔色夠好罷,竟還壓不過她。”
小紅拉她道:“你又混說,哪有丫頭蓋過主子的。”善姐笑着打自己的嘴,道:“是我糊塗!不過今兒看見晴雯姐姐,太叫人吃驚。不但個兒高了,臉也紅潤,反比先更出挑——紅姐兒,你也瞧見的,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