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家的來到王夫人院中,一進門,茶房裡丫頭都站起來,笑讓:“剛烹好的茶,大娘吃一杯?”
周瑞家的道了謝,因問:“二姑奶奶在屋裡?”彩雲笑指司棋道:“金剛護法在此,龍女娘娘自然過來了。”
周瑞家的罵聲“小鬼頭”,一面打量司棋,笑道:“你這月份,比姑奶奶還大呢?”司棋點頭稱是,道:“約莫早兩個月。”
周瑞家的便問:“姑奶奶身子好?我們都想去請個安,又怕她厭煩。”司棋笑道:“奶奶吃了王太醫的藥,比先康複好些,胎也大穩了。”
正說間,忽有小丫頭來傳:“太太叫周大娘”。周瑞家的忙丢了茶,過來這邊,見王夫人拉住迎春,正細細說體己。周瑞家的見過禮,靜侍一旁。
那王夫人絮絮叨叨,道:“....表狀不如裡狀,你把持得家定,他才翻不起天。”
迎春扶着腰,強笑道:嬸娘放心,經過這一遭兒,他必不敢了。”
王夫人又說了許多衷腸話兒,最後道:“蝌兒媳婦請客擺宴席,你吃過便家去罷。那日我就不送了,免得彼此不舍,還傷心。”迎春含淚拜謝,辭去不提。
王夫人看她走遠,低低歎口氣,道:“前兒孫家小子來,大太太竟沒事人一般,也不勸他收斂脾氣,也不叫他好好待迎兒.....”
周瑞家的賠笑道:“太太說的是。我們這樣門第,豈能同那些酸儒窮官,隔層肚皮就往死作踐,臉面也不顧,體統也不講,成個什麼樣子。
不是我當面奉承,真真兒的,太太待三姑娘那般,才是公侯主母的氣度呢。”
王夫人含笑不語,過會子才道:“腸裡出來腸裡熱,也難怪她——這話咱們說說罷了,可别外頭招搖。”周瑞家的滿口應承,一面扶她炕上坐下,又捧過香爐與木魚數珠兒來。
王夫人焚過香,道:“寶玉出門,都安排妥了罷?”周瑞家的見問,忙将派幾輛車,幾匹馬,幾個小幺兒親随,預備什麼衣服,什麼吃食,事無巨細,統統回禀一遍。
王夫人道:“這也罷了,寶玉說了什麼沒有?”
周瑞家的搖頭,道:“我去時,三姑娘史姑娘也在呢,各自拿了錢,要托二爺買東西。”見王夫人皺眉,又道:“不過市賣的小物件,姑娘家常玩的,沒甚打緊。”
口中說,心裡卻自歎息。回思方才在鵲栖堂,正碰見探春湘雲來望寶玉。
湘雲因查抄大觀園後,被寶钗撇在稻香村。李紋李琦雖已家去,卻仍不時回來小住,再有賈蘭半大不小一個少年人,多少有些不自在。況湘雲脾性與李家姐妹不投,隻被拘得火星亂迸,度日如年。
其時岫煙處有寶琴,惜春處地方狹小,綴錦樓又早空關,探春處趙姨娘母子常去啰唣,沒奈何,隻得小心忍耐。
再到後來,賈珍假托習射,私設賭局。賈政不明所以,隻令寶玉賈環每日同去,“比較比較式樣力氣”。
趙姨娘卻自歡喜,鼓動賈環道:“...做酸詩寶玉拿手,武藝你卻在行,在老爺前拔個頭籌,也給你娘掙掙臉。”如此計量着,倒沒閑心啰嗦探春。探春見湘雲不上不下地,實在尴尬,便趁這個空兒,邀她往秋爽齋同住。
這日姐妹倆來探寶玉,說起廊廟上添了許多新巧玩意兒,寶玉道:“明兒我去馮将軍府,再給你們帶半車——還是要柳編籃子、竹子根香盒兒,草皮織的團扇,并石頭小花盆麼?”
湘雲悄推探春,吐舌做鬼臉兒道:“我們隻愛籃子與香盒兒,不要團扇花盆,二哥哥不必費事。”
寶玉瞧她們笑作一團兒,忙道:“前幾回買東西,你們還特特兒拿去潇湘館分,豈不知那兩樣是她最愛?這會子偏來嘔我。”
湘雲笑道:“誰嘔你了?我們給你當郵差,可得多少賞錢?”
寶玉正要說話,周瑞家的已進來了,探春忙道:“什麼賞不賞的。二哥哥,你去馮家,代我們問好呀。還有馮四妹妹,上回她要的字帖兒,我已尋得了,托你一齊轉交罷。”
寶玉答應一聲兒,兀作呆語道:“....好妹妹,你們常去潇湘館,替她釋煩解悶,我感激得很....字帖兒隻管交給我,我也替你們當一回郵差,如何?”
又道:“芸兒孝敬我幾盆芍藥,過會子一人給你們送兩盆。林妹妹倒不用了,左右人要過來,還免得挪來搬去。”
探春胡亂應和着,心下苦笑不已。自思那回在王夫人房中,談及黛玉吃藥之事,寶玉還能兼中調停,鳳姐也插科打诨,哄得王夫人轉瞋回喜。
偏寶钗,一會一句“陪林妹妹走一趟,她打緊不痛快呢”,又是“叫他吃了飯快瞧林妹妹去,在這裡胡鬧什麼”,複攪起王夫人火來。當着寶玉不好發作,待他走了,終究捏個由頭,數落衆人幾句方罷。
如今寶玉言辭親密,語态摯昵,落在周家的眼中,便如瞧在王夫人眼裡。不但于黛玉無益,就連自己同湘雲,怕也要吃瓜落。
但這會大家都在,也不好多說什麼,探春便寒暄兩句,攜了湘雲,二人告辭而去。
這裡寶玉仍讓坐讓茶,周瑞家的卻胸中越來越涼,再細思王夫人交待之事,幾乎坐也坐不住了。慌忙告辭,尋鳳姐領了對牌,便匆匆來禀王夫人。
因又聽王夫人道:道:“這也罷了,就是那件事,你可探明了?”
周瑞家的一激靈,忙道:“給好幾個大夫看了藥方,都說火動肺痰,肺屬金,且是嬌髒,畏火懼寒,最易受邪。千萬靜養心神,切忌大喜大悲。”
王夫人閉了眼,複又敲那木魚,半日道:“大喜大悲,便如何?”周瑞家的彎下腰去,聲若蚊蠅:“脾肺勞損吐血,恐....難假天年。”
王夫人“嗯”了聲,不再開口,良久,方長歎一聲,道:“那個丫頭呢?到底怎麼個來曆?”
周瑞家的大氣也不敢出,低聲道:“她姓祝,爹媽原在老太太外院做淨活兒。兩歲上發燒,燒壞了,從此呆呆傻傻的。因她小名兒叫‘灑兒’,衆人便順口叫個傻大姐兒,或喚癡丫頭。”
王夫人笑一笑,道:“名兒倒起着了,她哥哥叫什麼,掃兒還是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