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尤氏諸人打婚禮回轉,次日晨省時,便告訴賈母道:“...大禮排場又熱鬧,兩位新人極登對。老祖宗,您做福星壽星不算,偏還搶起月老的飯碗來。
我和小子們說,想求好姻緣,隻管拜老祖宗——沾您一點福氣,夠他們幾輩子受用呢!”一席話,奉承得賈母十分歡悅。
賈母既高興,哪消半日,上上下下便都傳遍了。
及至近午,賈琏回家吃飯,平兒正教巧姐紮花兒呢,見他來,趕着接了大衣服。
賈琏問巧姐幾句話,遂向平兒道:“我說薛老二機敏,果然不錯。呵,可憐我們姨太太....”
平兒瞧他帶吐不露地,也不理會,隻朝裡間怒嘴兒,悄道:“她病成這樣,爺且說别人的事...這幾日忽好忽壞,她嘴上不說,心裡怕得很呢。”
賈琏擰眉道:“問我麼!我又不是大夫,還能醫心病。”
鳳姐衾内聽見,早又沁淚難歇,忍一忍,枕上仰頭道:“有話這裡說罷,有的沒的,倒叫巧兒多心。”賈琏這才笑笑,撫一撫巧姐頭頂,自顧打簾進去了。
鳳姐倚在大迎枕上,恹恹道:“你先坐下....有句話,我要和你商量。”
賈琏跷腳兒坐定,左右抻抻衣袖,眼皮兒也不擡,隻問:“何事?值得這樣忙。”鳳姐嗚咽道:“我要死了,值不值得忙呢?”
賈琏便不做聲。他與鳳姐少年夫妻,婚前還論哥哥妹妹的,不比盲婚啞嫁,彼此不知性情兒。
想想那幾年恩愛綢缪,再想想鳳姐密篦一樣嫁妝,十之六七都填作家用,換了别人,未必做到這般。
還有巧姐兒,若沒了親娘,怕不長成第二個迎春。故雖恩衰愛弛,他卻不盼老婆快死。
再看鳳姐兒面色趣青,說話嘶嘶喘喘地。賈琏心下一軟,柔聲道:“何苦來,你有什麼事,我聽着罷了。”
鳳姐噙着淚,将病起如山,崩漏難止,再操勞下去,小命不保的話告訴一番。
又道:“林妹妹是老祖宗心頭肉,她一來,還有我的地兒?明知鬧不赢,還得罪老太太,不如早達時務,抽身自保。”
賈琏鼻子裡冷笑一聲,揶揄道:“鳳奶奶也會怕?這會子怕,先做什麼去了。”
鳳姐瞧他陰陽怪氣地,恨罵道:“狠心的賊!我掙命掌家時,你沒得過好處?!這會兒倒推得幹淨!”
賈琏見她炮燥,忙道:“瞧你,玩笑罷了,你就認真。”
鳳姐含淚道:“你說歪話刺人,還怪我!我有一句不真,便腸穿肚爛,不得好死,如何?”
口裡怨,心中冷笑連連:打從尤二姐輕生,賈琏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蓉小子挑撥兩句,他就咬牙切齒要報仇。
誰知兩年不到,誓也忘了,願也忘了,周年祭還是自己提醒,他才記起來的。
話說回來,“尤二姐”這個膿包兒,需得自己挑破,才能先發制人。
于是瞅瞅賈琏,道:“尤妹妹去後,你可瘦多了。也怪我照管不周,才叫庸醫鑽空子。不如補你個美人兒,贖贖我的過罷。”
賈琏吓了一跳,忙問:“哪裡來的美人?”
鳳姐笑道:“還有哪裡呢,我這一屋子不就是?你看中哪個,就給哪個開臉兒,正經姨奶奶,隻比我差一零兒。”一邊覷着他,道:“豐兒如何?臉龐俊,又好生養。”
賈琏是個好色的,若在平素,放到口邊的肉哪能不吃?但如今鳳姐先提,他反存下戒心,道:“你忒把我看低了,怎麼?我隻愛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往屋裡拽?再說豐兒是你得用的,我也不忍心。”
鳳姐正要張口,說既非葷素不忌,鮑二媳婦又算什麼。憋了半日,又生生咽回去,笑道:“她不好,你說個好的來。”
賈琏挑眉道:“...小紅怎麼樣?”見鳳姐呆愣,方笑道:“哄你呢!她爹媽都是世仆,一個管各處房田事務,一個管上下奴仆差使兒。收用她,你就放心呀?”
鳳姐又是恨,又是笑,道:“我病成這樣兒,你還耍人玩。你才說到也是,如今家下媳婦中,大太太慣使王善保家的,二太太倚重周瑞家的,老太太麾下是林之孝家的。你納小紅,便如大老爺納鴛鴦,老太太,太太都要生疑心。
我的主意,來喜兒子今年十八歲,聽說生得十分俊俏,不如他兩個做一對兒....”
賈琏看着她,似笑非笑道:“難為你思慮長遠,你卸任我不管,隻别找我要錢。”
鳳姐已盤算好了,這些年放貸的利錢歸攏歸攏,約餘二三千之數。明兒派人去當鋪,先将自鳴鐘與兩個金項圈贖回來,剩得千把兩,三口兒數年也使不完。
掐掐日子,再有半年元妃便要生産,屆時賈府風光,必較前番更盛。那時再多放些印子錢....加上手裡的嫁妝,怕攢不下後幾輩子的花銷?
這會子先低個頭,省得賈琏欺自己一時無勢,便花花心腸趁錢讨小老婆....
遂柔聲道:“我還有些體己,省着用,幾年也夠了,隻不能大手大腳地。”
賈琏今個兒家來,正謀算要押些首飾,聞得此言,知道不成了。他心中喪氣,拂袖道:“你先别忙做夢,成不成,還要看老太太,太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