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話,道隻要他不死,他掙的都有侄兒一份,直到大哥承位,不需親自跑買賣了。三叔四叔沒得話,才捏着鼻子忍下。
一年多後,父親帶我們複往西海,在那裡停了一年半。回程遇上風浪,損了收益。父親問我和琴兒,可願多充公些,那時我們和大哥姐姐很要好,便說:餘下夠我們吃的,夠買花兒戴的,都給哥哥也行。”說着忍不住笑,道:“你瞧傻不傻呢?”
岫煙歎口氣,道:“當初那樣好,怎麼後來變了呢——唉,我也盡說傻話,人心易變,古來如此。”
薛蝌苦笑道:“打那以後,大姐越發老成了,在弟妹、從仆前,再不肯露一絲怯。她自己有不妥當,總先抓别人的錯縫兒,把人訓導一回,安撫一回,一般的就提不起她的錯來。想想好笑又可惱,又覺得她可憐。
所以我交代你,多少提防些兒,她若太過,你也不必留情。走到這一步,你死我活的時候也不遠了。”
岫煙聽寶钗一篇話,正合了薛蝌之言,不過自己打點完備,她尋不出漏縫罷了。一家子鬧成這樣,難怪外人看笑話,也難怪寶琴羞慚。
岫煙便替她二人斟酒,道:“先前在園裡,多蒙珠嫂子看顧,又勞動珍嫂子,玉趾下降,親為合婚。”李纨尤氏原是刺兒寶钗的,聽這話,才想到岫煙寶琴一同刺了。未免都讪讪的,忙接過酒,又說些吉祥喜慶話兒。
說話間,湘雲也過來了,一邊嚷口渴,一邊端起茶就吃。衆人道:“你哪裡遇仙去了?這會子才臨凡,我們都要吃完了。”
湘雲尚未開口,先自捧腹不已,她原生得目彎新月,此一樂,越發笑得眼縫兒也沒有。翠縷道:“我們姑娘吃了酒,又在石頭上睡着了。”
衆人聞說,俱都噴飯不止,又瞋着翠縷道:“既如此,怎麼不來喚我們?林姑娘呢,她可瞧見西洋景了?”
湘雲道:“林姐姐不和我們一處,怎麼她不在麼?”
大家都道:“走了兩刻鐘,這懶丫頭,難得也睡在外面?還是在更衣呢。”湘雲搖頭道:“我們才去過,裡面沒人。”
岫煙便喚寶琴,道:“你陪嫂子姐姐這裡玩,我找找她去。”探春道:“我陪姐姐一起。”岫煙感激一笑,二人離席。
來到扶霞坡下,探春道:“才剛素雲說,恍惚看她朝後頭走,隻不知往左往右。”
岫煙兩邊望望,隻見曲徑深幽,如入天台之路,便道:“東北盡是山坡,向來少人走,不如往西去。上了大路,有人看見她也未可知。”
才拐出山坳,便見紫鵑雪雁一前一後,正往這邊走呢,看見她們,搶上來施禮道:“給蝌二奶奶道喜呀,奶奶姑娘有了酒,出來松散松散?”
岫煙見她臂上搭着副銀紅紗地彩繡的披風,忙問:“給你們姑娘添衣裳的?”紫鵑笑道:“姑娘吃多賀酒,再吃吹風,回去怕鬧頭疼。”
岫煙道:“我們正要尋她,剛好,你們往西邊,我們往東邊。”見紫鵑皺眉,道:“春纖跟着她,不必擔心。”
紫鵑連連跌腳,道:“春纖剛回潇湘館,說頭疼,姑娘叫雪雁換她。”
探春笑道:“林姐姐脾氣,你還不知道。定然詩興發作,或者偶得佳句,在哪裡推敲删改呢。”
衆人聽說都笑了,道:“三姑娘幾句話,活畫出個林姑娘來。”岫煙又問:“姐姐今日怎麼沒跟着?”
紫鵑忙道:“我媽病了,姑娘饒我半天假,我家去,看見我媽沒甚事,才又回來的。”
于是大家分手,紫鵑雪雁往凸壁山莊那條路,探春岫煙仍在扶霞坡尋找。将到内廚房,依然不見黛玉,不得已,隻好又往回走。
轉過山壁,忽然小紅打那頭過來,探春遠遠問:“你又送東西麼,可瞧見林姑娘了?”
小紅行至近前,道:“奉二奶奶命,給奶奶姑娘送果子。”岫煙看她滿頭細汗,又是從那邊山道來,笑問:“你林子裡跑馬去了?好好大路不走,反往山裡鑽。仔細遇上蛇,咬一口才失悔。”
小紅低了頭,道:“忽然想小解,那邊沒屋子沒人,所以過去。”岫煙又問:“你一路來,見着林姑娘沒有?”
小紅仍埋着頭,道:“沒看見,不如姑娘們上坡尋尋。”探春道:“上頭可有什麼呢,不過桃樹、杏樹,并幾塊大石頭,我們還是回去罷。”
小紅道:“我忘了聽誰說的,林姑娘最愛半坡那幾片桃花,常在樹下作詩作畫,不然起個‘桃花社’?”
探春笑道:“好丫頭,連這你都知道?”小紅羞得更不敢擡頭,道:“寶二爺冒了一嘴,我就記住了。”
探春道:“怕不是冒一嘴,是天天挂在嘴邊,這個二哥哥,還是一樣沒成算。”岫煙便拉她,道:“正反沒兩步路,過去看看也好。”
姐妹二人拾階而上,道旁杏樹綠葉層層,雖登高使力,卻半點燥熱也無。探春道:“無怪詩中雲 ‘閑情好鳥鳴深樹,往事浮雲澹遠天’,當此杏樹下,桃花前,鳥鳴入耳,清風相伴,真叫人忘憂也。”
岫煙笑道:“何不賦詩詠志,以助雅興?”探春擺手道:“還是找到林姐姐,賞賞她的大作罷。”一頭說着,忽然把手一指,道:“那邊一個穿黃的人,可是不是她?”
岫煙凝目瞧去,果然林黛玉雙手環肩,斜倚樹幹半跪半坐着,聽見她們呼喚,泥塑石雕般,一絲兒也不動彈。
岫煙探春皆都慌了,攬裙匆匆奔到近前,見黛玉雙目迷離,口中喃喃的,不知說些什麼。探春慢慢搭上她肩,道:“林姐姐,你是在做詩麼?”
岫煙蹲在另一側,輕聲道:“地下潮,咱們回去罷,才二奶奶又送了好些果子,都等你吃。”
黛玉方慢慢轉頭,瞅着道:“二奶奶,哪位二奶奶?”探春岫煙愈加駭然,試探答道:“就是琏二奶奶。”
黛玉便露個笑,道:“琏二奶奶是鳳姐姐,蝌二奶奶是邢妹妹,寶二奶奶卻是誰?”探春拽着岫煙,小聲道:“那年逛園子,聽說老太太巧姐撞見過花神,莫非她也是麼?”
岫煙搖搖頭,道:“不管是不是,都不能這裡坐着,我們悄悄的,扶她回潇湘館去。”探春也知這個情景兒,不好再被人看見,便點點頭。
二人一邊一個,托住黛玉腋下。将将站穩,黛玉猛得一陣大嗽,越嗽越急,越急越喘,忽而頭一偏,“哇”地噴出一口血來。接着身子下沉,噗通跪倒。
幸而岫煙擋得快,不至磕碰頭面,探春吓得直哭,道:“這是什麼話兒說,好端端的,豈不要人命麼。”抹一把淚,道:“顧不得許多了,姐姐這裡守着,我去叫人告訴太太。”
岫煙坐在地上,抱黛玉半靠懷中,方才她吐血時,來不及掏帕子,隻得伸手接住,血從指縫汪出,一滴滴落在桃花上。岫煙瞧得刺眼,又聽探春這樣說,忙道:“使得,找個腿快的丫頭,再叫幾個健壯婆子,擡張椅子或滑竿兒。”
探春正要轉身,忽又聽黛玉咳嗽,忙看時,她已微微睜眼,顫巍巍擡手要拉自己,探春又急又怕,見她似有話說,隻得複蹲下來。
黛玉喘了半日,道:“不要...告訴太太...”說完,又閉上眼,攢一攢氣力,道:“...好妹妹...千萬别...告訴太太....送我家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