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寶玉如何悲切,隻說衆姐妹不見了黛玉,春纖也不在那裡,隻當她主仆更衣,并不理論。
岫煙讓一巡酒,又挑了燒南肉、醋春筍、香豉碧莼數味小菜,熱騰騰裝好,獻與賈母衆人。
探春扯住岫煙,笑按在坐褥上,又取個小小的荷葉折腰杯,滿斟了舉到她唇邊,道:“那一杯為賀姐姐新喜,這一杯謝你盛宴。”岫煙謝過,仰脖喝了。
李纨等人見了,亦紛紛倒酒來敬,岫煙卻不過,隻好一人手上飲了一口。
李纨道:“那年你們才來,園裡算上寶玉,總有十五六個。起詩社、猜燈謎兒,何等熱鬧!現在一年年,人也漸少了。”
說着指探春寶琴道:“琴妹妹将要家去,這一個,怕也留不長。”
探春漲紅了臉,啐道:“大嫂吃醉了,就拿我來醒脾!”衆人都笑将起來,道:“那回占花名兒,獨你的簽注最好,想必貴婿快來了。”
探春呷盡手中酒,将盅兒扣在案上,道:“告訴你們罷,尋不着好人家兒,我就不出門子。”
寶钗笑推探春,道:“這個三丫頭,吃的臊都忘了。滿嘴裡‘尋人家’,‘出門子’ ,這是姑娘家說的?”
探春原帶了三分酒,聽這樣說,不禁冷笑道:“憑他姑娘家、媳婦家,頭前兒糊塗,過後受苦,難道就好了?二姐姐倒怕臊得很,如今卻怎樣?”
尤氏今日特請作上賓來的,聞言便道:“我托大說句話兒,三姑娘此言是正理:你們深閨瓊秀,隻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不知女孩兒家,最嬌慣、最尊貴、最可任性的,便是挑女婿嫁人一段。
做爹媽的,但凡疼女兒,都會将男家上下打聽清楚,暗裡告訴姑娘。不過男女大防,不好明講罷了。姑娘十分不願,也不會太過強迫,慢慢兒再擇就是了。”
惜春抄檢大觀園後,總不和尤氏說話,但這幾句頗合心思,因道:“真人本意,從初心看起就好,初心正的,不必太拘于俗理凡套。若一味羞懼,該說的不說,該做的不做,就是因小失大,得不償失了。”尤氏見她造次,忙桌下将衣袖一拉,惜春淡淡一笑,轉過臉去。
岫煙上回便聽過,王夫人為探春相看的,多是四五品文官武将。他夫妻意思,探春雖是國公千金,無奈虧在個“庶”字兒。與其嫁給高門庶子,偏居人後,不如挑個家世略低,品貌端正的嫡子好。
探春倒也遂意,趙姨娘卻背地攔住女兒,半哭半怨道:“我熬油似得熬了十幾年,才得你們兩個孽障。你嫁個窮官兒,莫說我呀,你兄弟也擡不起頭來,更别提拉拔拉拔他了。
太太一向疼你,不如求求她,不拘哪個候門公府,即便做個填房,也比現今好。”晚間服侍賈政時,又哭求央告一番。
賈政吃纏不過,且正值多事之秋,兒女姻緣放放也好。遂告訴王夫人,将冰媒都推拒了。對外隻說不舍姑娘早嫁,待來年春天,及笄後再議罷。
再有寶琴,婚事仍不上不下,她母親一病重,又不知拖懸到幾時。岫煙心中歎息,又見尤氏幹笑着敬茶摧酒,遂順着話頭兒,叫晴雯再往廚房端幾樣點心來。
李纨笑向岫煙道:“這孩子跟了妹妹,竟像換了個人兒,比先沉穩多了。”又看看寶钗,道:“菱姑娘怕就更好了。”
尤氏道:“人家如今改名了,叫做靜蓮。”李纨點點頭,道:“靜若清蓮,倒與本人相宜得很。”
寶钗笑道:“蝌奶奶府上風水好,又會調/教人。晴丫頭錦衣玉食時,總愛淘氣,現在出去了,性子反磨安靜。”
岫煙道:“姐姐又來了,她們原是萬裡挑一人物,哪裡還需調理?不過吃個虧學個乖,面兒上收斂些。”
寶钗冷笑連連,直欲啐到岫煙臉上,因笑道:“可憐嫂子大腹便便,想來卻不得來。你撿那食性平甘、軟爛好克化的,也給她送兩碗。”
岫煙道:“已經送去了,就是姐姐吃的這種糕兒,并兩樣小菜,一罐新鮮雞湯,可還使得麼?”寶钗笑道:“你是東道主人,你說使得便使得。”
李纨尤氏對視一眼,皆笑道:“瞧瞧你們,知道的是姑嫂妯娌,不知道的隻當親姐妹呢。”
寶琴年紀小,聽見這話臉就紅了。岫煙卻因昨夜兩口兒閑談,薛蝌道:“戴嬷嬷回去,大姐必會知道讨紅一事....”
岫煙還當他怕自己不痛快,要尋機發作寶钗,忙道:“你放心,戴婆子是戴婆子,大姐是大姐,我定不會遷怒。”
薛蝌摟住笑了一回,道:“你不遷怒她,她反要壓派你。自然,你說她是大姐,縱然賠不是,我們也不好白受着。”
岫煙思索半日,道:“她不願認錯,所以排喧我,反捏我的錯兒?”
薛蝌歎道:“我前兒和你說,父親海上失了貨,卻還按舊數歸公賬,其實裡頭大有内情:
大伯是家主,又挂着皇商名頭,他每年在内務府領了單子,再向兄弟子侄們攤派。皮貨、絲綢、筆墨、成衣....每一項都有人領。唯獨海外洋貨,衆人你推我,我推你,沒一個敢走的。
父親那時也隻十四五歲,海上飄了半年,帶回十幾箱珠寶、洋鐘洋緞、千裡鏡等物。偶爾一回投了宮中貴人的緣,分得數項洋貨采辦的差使。後來父親越走越順,又置辦海船,養了水手。
那時家規:外出采辦子弟,除上供之物外,族中另出本錢,允其購置新貨。一半歸公,用于家學、祠堂、養活沒進宜的老少孤寡,一半是私産。”
岫煙笑道:“這也有理,否則背井離鄉,餐風露宿,誰願意去呢。更兼天災地禍,原是拿命相博。”
薛蝌道:“正是,所以祖父發話,有出海的,入深山、探冰原的,隻需交公四成。
大伯仙逝時,我才八歲,記得父親匆匆歸家,不久便開了祠堂。聽母親說,那趟出海獲利,都算在大哥身上。”
岫煙道:“他不是頂了皇商,不需外出作經濟麼?”薛蝌道:“那時還不是呢。大伯走得急,祖父聽聞噩耗,當即暈倒,人事不知了幾天,也去了。
按理兒呢,該是大哥承家,但他長了十四五歲,算盤沒摸過,戥子不識星兒,哪裡服得了衆?”
岫煙疑惑道:“這也不對,我聽金媽媽說,你們一輩兒男孩子,都是十二三歲學經商,怎麼他就不會?”
薛蝌失笑道:“現在大哥二十多,大伯娘尚不許他出遠門,何況那時候?且大伯正值壯年,總想着可以慢慢教,穩穩當當把家業托到他手上。誰知旦夕禍福,人再料不到的....三叔四叔便聯合隔房的叔叔們,強推三叔上位。”
岫煙想了想,道:“他們有這膽子,是因為‘能者居上’那條家規罷?”
薛蝌點點頭,道:“幸而大伯麾下很有幾個忠心能幹的家人,仗着祖父餘威,才挺到父親回來。”
岫煙疑惑道:“既如此,何不幹脆掌了家?旁人必無二話。”剛說完,又恍然道:“唔,若那樣,海上貿易就無人走了。”
薛蝌笑着颔首,道:“隻此一件,父親便萬萬不能,需知宮裡還領着差呢,做不好,性命丢了的日子也有;再者他最不耐受拘束,甯可外頭各省各地逛,也不願中篷坐囊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