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道:“不管哪裡疼,都要快回來,再換别人去呀。”春纖哭道:“我跑到半路,又忍不住了....所以才耽擱。”
一時熬過粥,黛玉吃了兩匙,越發緩過來些。探春道:“姐姐這個樣兒,總要請大夫才好,既不告訴太太,那就回禀老太太,如何?”
黛玉此刻隻求一死,但想想夢中情景,怕暫時不能如願。既要死,自然遂了王夫人的意,既遲早遂她的意,這會子便不必翻出來。
所以攔住探春,不讓她告訴王夫人。或者這個好舅母等不及,想一氣兒要了自己性命,性命不值什麼,但會傷外祖母的心。
賈母若有察覺,定不肯善罷甘休,她老人家年歲大了,衆人高高供着,卻未必肯真心相待。鬥來鬥去,八旬老人哪敵得過正值盛年的兒媳呢,遑論宮裡有個元春,家裡還有個寶玉....
倒不如哄着外祖母,多笑幾聲,多吃幾碗飯,盡最後一點子孝心。再慢慢病倒不治,如此死别時,她才不會太難過。
心裡想着,便點點頭,道:“隻說我扇了風....有些咳嗽,打嚏噴。”衆人見說,都知是不願賈母擔心之故,賈母每隔一日便要親來看視,左右瞞不住病,不如往輕裡說,還更叫她放心。
黛玉又喚岫煙,道:“擾了妹妹宴席,請你多擔待,你先回去,隻說我樹下打個盹兒,頭疼先走了,再替我告個罪。”說完又咳。
岫煙背身拭過淚,轉頭笑說:“才好些,還說這長串子。你不怪我就好,再這樣說,我真無地自容了。”黛玉笑而不語。探春也道:“姐姐先去,免得她們等。”
岫煙亦怕耽誤久了,衆人要生疑,便依言出來,加快步往凹晶館趕。
剛走到栊翠庵一帶,就見篆兒遠遠地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看見她忙跑過來,道:“原來奶奶在這裡,叫我好找!二姑奶奶小月了,奶奶姑娘們便先散席,都瞧她了,琴姑娘使我們尋奶奶。”
岫煙大吃一驚,道:“她前兒才家去,怎麼會小月!”篆兒又是跺腳,又是歎氣,道:“都怪那個孫姑爺,聽說是他打的....奶奶,大太太家還有一程路呢,我們這就走罷?”
岫煙擡起頭,長長地歎了口氣,思量片刻,道:“你先過去,有人問,隻說沒找到我。”見篆兒還要說,又道:“我先走,你再略轉半刻功夫,再出園罷。”說着,快步又往潇湘館來。
剛進院子,就見鴛鴦紫鵑候在廊下,紫鵑腫着兩隻眼,鴛鴦也擦淚呢。看見她,鴛鴦往屋裡指一指,又搖搖頭。
岫煙會意,遂放輕腳步,走上前悄問道:“姑娘怎樣了?”紫鵑湊近,耳語道:“精神還好,我才把那話回禀老太太,看着像是信了。”
岫煙還要再問,忽然簾子打起,探春出來道:“老太太方才還問,姐姐就來了。”岫煙跟她進去,黛玉正半倚在靠枕上,雪雁端了碗,拿小銀匙慢慢喂藥吃。賈母坐在床上頭,鼻子眼睛都哭得紅彤彤地。
岫煙趕忙行禮,道:“都是我招待不周,害姐姐受委屈,特來領罪。”說着便跪下。
黛玉欠身,叫了句“老太太..”賈母拍拍她手,又對探春道:“三丫頭,扶你邢姐姐起來。好孩子,今兒你好日子,可請什麼罪呢。不過你們年輕,看天熱便愛貪涼,你孝敬的莼菜很可口,配粥配飯都好,不過是涼菜,我就不敢多吃。”岫煙忙束手答應着。
賈母又道:“攪了你的宴,趕明我擺兩桌,算是還席罷。還有二丫頭,平日你們最好,今兒她卻不得來。”
岫煙一聽,便知迎春之事瞞着賈母,忙笑道:“老祖宗還席,我不敢當。隻求教我些收拾屋子、裁衣配料子的妙招兒,隻一星半點,就夠受用一輩子了。”
一句話,沖淡些許愁腸,賈母也打起精神,道:“今日之事,是你姐姐不好,自己做詩做詞,偏要往那僻靜地方去,還一個人不告訴,一個丫頭不帶。你知道她,在詩詞上很有些癡病的,一琢磨入定,就什麼都忘了。”
說着摸摸黛玉額頭,道:“幸而她們尋到你,不然一個人病倒在山上,怎麼處!”黛玉任她摩挲,眼睛卻看着岫煙。
岫煙見她隐然有緻謙之意,便想:“林姐姐倒很實在。今兒個确是我疏忽了,老太太提點兩句,實在不算什麼。
我是個勉強入眼的小輩,比起親外孫女,可差十萬八千裡。親疏有别,原是人之常情,難道我還惱麼。”一邊想,便對黛玉眨眨眼。
黛玉點點頭,心中苦笑不已,王夫人挑這日子,又挑這些人,自然是岫煙、湘雲,乃至賈母都計算在内。隻是賈母不知,又偏疼自家人,才遷怒敲打岫煙的。認真計較,實是自己連累她,瞧她神情,還感激自己替她說話兒呢。
越想越愧疚,遂拉一拉賈母,道:“老祖宗,那邊還沒散....”賈母聽見這話,忙道:“瞧我,竟把這個忘了。你們兩個先走,我再陪玉兒說說話。”
探春岫煙領命出來,不由都松口氣。岫煙等走遠了,方告訴迎春一事,道:“我要看看她呢,妹妹去不去?”探春先罵孫紹祖一頓,又道:“我也瞧瞧她罷。”
來到邢夫人院中,衆姐妹都不在這裡了,邢夫人道:“才剛她們來,鬧一程子,眼淚沒把床腿淹了。這會子她剛睡着,你們就别去了。”
岫煙兩個無法,隻得告辭出來,至晚間岫煙臨去前,終究又去探望迎春一回。姐妹間如何哭訴,如何安慰,又如何惜别,一筆也難盡述。
至次日,薛蝌岫煙便帶了寶琴,攜上行李,登舟啟程,直往金陵而去。邢忠蔣氏一直送到惠通碼頭,方依依灑淚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