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道:“心裡有成算,隻是嘴啞。也罷,可憐她孤兒寡母,又不得你太太看重,若非我設法多派些銀子,你說怎麼樣呢。”
賈政與王夫人夫妻多年,深谙她的心病,她總怪李氏圖賢名兒,才摸出喜脈,就為兩個陪嫁丫頭開臉兒,一替一換往賈珠房裡塞。還抱怨:“....什麼清貴千金?日日巴着男人不算,又招兩個狐狸精!珠兒被她們磨幹精血,才當爹三個月,就撇下爹媽去了——我不罵他們克夫妨父,反當祖宗供哩!”
賈政當年審過兒子,知道李氏對《四書》甚為熟稔,雖沒做過八股,品評卻極有見地。他夫妻對講文章,賈珠還需向老婆取經。隻因王夫人遷怒,又說:“女人家讀書竟比男子好?我偏不信!她若把蘭哥兒教出來,我的珠兒又算什麼?!”因此隻命李纨帶小姑們紡績玩耍。
此刻要哄老母開懷,賈政忙笑道:“她那微識鄙見,您還不知道的?我時常叮囑蘭兒,命他好生讀書,莫辜負慈母教養。”
賈母冷笑不語,又道:“孩子們讀書,最要緊的是自己通透,不然孔夫子複生,也撥不亮這瞎燈兒。”賈政忙道:“母親所見極是。打明兒起,環兒蘭兒功課我親自過問。”
賈母道:“你問他們便罷,寶玉可不許算在内。”賈政苦笑着應喏,此後每日早晚,果真都喚小叔侄來,輪流考問課業。又因賈環文章不如賈蘭,恨得痛罵一頓,擇出許多《四書集注》《書經蒙問》,命他一氣兒讀明背熟。自此賈環日夜難甯,趙姨娘背後咕咕哝哝,惹出多少口角紛争,實難備記。
唯有寶玉樂得無人管束,比先前愈加肆意遊蕩。這日打馬歸家,遠遠望見一位魁梧官員,衣帶鮮明,裝束齊整,後頭兩名長随,也跨着高頭大馬。
寶玉忙催了兩鞭,至跟前滾鞍拜道:“不知老大人垂臨,少敬,少敬!”那長府官馬上笑問:“我才聽小幺兒說,公子打王府門口走過有一程了,怎麼反落在後頭?”
寶玉羞說為黛玉不搭理,今日特意淘換幾樣新鮮玩意兒,要使人偷送進去,遂道:“路上熱得很,就停下吃盞涼茶,耽誤了。”說着,大家已到門口,衆家仆一擁而上,捧镫的捧镫,籠嚼頭的籠嚼頭,早有腿快的飛奔傳報。
不多久賈政出來,将客迎至花廳。原來今日給賈環賈蘭講書,一時興起,要考較考較子侄們。命賈琏去東院喚賈琮,偏賈菌在那裡玩呢,遂兄弟一搭兒拘了來。
賈政規矩,探講學問時,是不許下人打擾的。故聽禀北靜王府長府官來訪時,客已将到廳前了。孩子們來不及散去,便由賈琏帶着行了禮。
那長府官反手一召,長随打開護書,取出一副大紅灑金祥雲帖,恭敬呈上。賈政暗呼不妙,忙命賈琏道:“帶你兄弟侄兒進去,再使人告訴管家,預備上等席面兒,小戲也要好的。”
賈琏答應着要走,長府官笑道:“今日擅造檀府,隻為一樁天大喜事,各位小爺小哥兒不妨留下,沾沾喜氣也好。”說着将帖兒遞于賈政,道:“王爺素聞賢媛德名,願結高援,以禮請允。”
賈政忙還禮道:“下官微職末弁,蒙王爺青眼,降瑞鸾金諾,豈有不從之理?”那長史哈哈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老大人何必過謙。”
寶玉一旁聽着,不禁心中納罕,想道:“聽說北靜王在尋側妃,他這意思,王妃竟從我們家出麼....難道是三妹妹?!”思量一回,越想越真,心道:“果真如此,也是三妹造化。”
忽聽長府官道:“這桌上壘得滿滿的紙墨,可是各位文章麼?”賈政笑着稱是,那官兒抽出一張,念了前頭幾句,道:“破題扼要精準,若以孩子論,也算難得,隻承題稍拘束些。”
賈政道:“這是我侄兒所作,他新學八股,未免漏出多些個。”說着賈琮早上前作禮,長府官見清俊俊一個小哥兒,舉手投足恭恭敬敬,又不拘攣,便多問了兩句,賈琮一一回答。
那官兒稱贊不絕,又指一紙道:“‘匹夫不可奪其志也’ ,為何以‘三軍之勇’開題?”賈政忙推賈環,見他一句蹦不出三字,剛要發怒時,門外家人回道:“賈雨村大人來了,請見老爺。”
長府官不待他說話,先起身道:“我們自己人,何必在意虛禮?大人既有要務,請便就是。”賈政隻好告罪,書房待客罷,再回來時,環蘭幾個已不在廳上,賈琏寶玉陪着客吃茶,攀談些南俗風物。
賈政便命換新茶新果子,那府令笑道:“下官來時,王爺專意吩咐,說:小姐至賢至孝,感動神靈。我亦有高堂稚女,豈不體父母兒女思親之意?但塵寰碌碌之輩,不敢驚動仙界神靈,前兒私請了欽天監監正,選下兩個萬事皆宜的上好吉日,請老大人擇選定了,就好起草帖子,納采問名——若都不中意時,李監正願親自問蔔——”
賈政已允過北府請婚,這雁币之儀是早晚都要行的。才剛躊躇,隻因賈母千叮萬囑瞞住寶玉,先攆他一次,偏被長府官攔住,便盤算再托故趕他走。這會子聽到“欽天監”之言,哪還顧得寶玉,連道幾個“不敢勞動”,說:“原想再去占卦,誰知接連許多事情,淹蹇住了。”
那史令便道:“前兒老太妃、少妃進宮領宴,特特兒拜見賈妃娘娘。回來說娘娘富态了,身子骨兒也養得好。别得倒罷,就是記挂銜玉的那位幼弟,太妃忙告訴,說小爺兒文章詩詞都好,王爺每提着,都贊不絕口呢——隻是近來怎麼不去頑。”
賈政怎敢說賈母嚴命,不許寶玉再去,口中隻管謙遜,又請客人吃茶,長府官道:“大人也太謙了。下官聽王爺說,令郎姿禀聰敏,氣質敦厚,将來列名膠庠,指日可待。”
寶玉旁邊聽着,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納悶道:“不是姑父姑母托夢,不舍林妹妹早嫁麼,怎麼又跑出個占神的來?”那長府官瞧他發愣,因問賈政:“令公子還不知這喜事咧——聽聞公子待姐妹最親厚,林大人又無親兒,來日側妃出閣,就是他送嫁罷?”
寶玉耳中隆隆作響,好似一把刀伸入腹中,先在心上刻個“痛”字,又在肺上镌個“悲”字,肝上也寫個“愁”字。五髒六腑一齊絞痛,欲要大喊大叫,忽見賈政偏頭,怒沖沖瞪向自己,随即賠笑着送别那長府官。寶玉呆呆地跟着行禮,隻覺一手一足都不是自己的。一時賈政面對呼喚,賈琏又搖手晃腳,轉眼似被人左右夾住,旋風般拖出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