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得薛姨媽罵:“黑心種子,嚼子塞了你的嘴,裡頭長出狗牙,慣會胡沁!”左一句“不中用”,右一句“沒氣性”,吹進金桂耳中,隔窗叫嚷一陣,薛姨媽反怯縮了,隻暗地埋怨兒子“軟骨頭,難振夫綱”。
薛蟠兩頭受氣,隻得躲在書房,不然就出門吃酒。今日爛醉回家,聽見催辦妹子嫁妝,遂哼哼哧哧道:“媽也太實心,原定妥的日子,往前改了三四個月。有那使壞心的人,怕不背後說歹話?”
一句話,氣得寶钗伏枕大哭,薛姨媽按住兒子要撕嘴,罵他:“沒知覺的孽障!娘娘親自保媒,有誰活夠了,敢亂嚼舌根?”
薛蟠牛瞪雙眼,磕絆道:“别哄我了,珍大哥兩口兒才是媒,怎麼又跑出娘娘?!”薛姨媽恨道:“你沒看到那金項圈?獨你妹妹和寶玉一樣,難道不是娘娘賜的?”
薛蟠歪倒在椅上,冷笑道:“寶玉上回議親,娘娘還賞了玉環哩,不也沒成麼....哼,幸而沒成,我家才輪到這好女婿....”口裡說,鼻子裡就如拉風箱,一聲高一聲低扯起鼾來。
薛姨媽見寶钗哭得淚人兒樣,忙挨身坐下,柔聲道:“好孩子,你别哭,看他醒了酒,我怎麼拿棒子錘!”寶钗志向雖高,終究是十八九歲,柔思缱绻的春閨女兒,配得這樣門第高、相貌好、性情溫柔,婚前又熟識的俊朗公子,心中總是如意的——故早拿定主意,怎麼趁燕爾雙飛時,好生勸轉寶玉讀書,助他上進....
議婚之初,蘅蕪院那幾個婆子常歪派磕牙兒,道:“左挑右選,還是撿人剩的吃”。莺兒文杏聽見,如何肯依?于是兩下争罵,仇怨越積越深。
寶钗亦不止一回聞得這樣爛話,既入耳,便刻心,漸漸釀成一股心病。後使人往潇湘館送過幾回吃食,誰知黛玉總淡淡地,末後直說不必再去,寶钗聽見,自覺沒意思,也就不再多事了。
閑話少叙,隻說十月初八這天,王夫人送來吉服并各色金玉頭面、钏镯佩飾、綢緞彩紗、荔枝龍眼等小果八品、香椽木瓜等大果八品、四季衣服八套,都蓋着大紅喜紙,滿滿當當堆在桌案上。
薛姨媽見另有架黑漆描金官帽椅樣大鏡台,上頭母子奁配玻璃梳妝鏡,下半截是五層抽屜帶彭牙腿子。歡喜不盡道:“這鏡台子我們姐妹一人一架,你大姨媽的是鳳戲牡丹紋兒,這喜上眉梢紋兒是你二姨媽的,趕明兒把我那個百蝶穿花的尋出來,湊一對兒與你做嫁妝。”
說着取過泥金雙帖兒,命薛蟠添上“允吉登嘉”。又将寶钗給賈政王夫人做的鞋襪,并腰帶、鈔帶、襪帶裝飾妥帖,預備次日回盤之禮。寶钗見她忙忙碌碌,家下人也鬧嚷着拿東搬西,俱都一臉喜色。偏自己不但不歡悅,反而夜裡帳内暗哭。
如今再說岫煙,先時那藥師如來已勾出一層蓮座,賈母忽命先繡幅四扇屏風,明年三月裡于王子騰夫人賀壽用。岫煙起了兩三稿,才定下《百鳥鬧春》一套。于是重新裁布描繡樣,鴛鴦又新送來許多絲線,晴雯先按深淺顔色排好,挨次挂在壁上。
岫煙原怕晴雯不自在,不欲她回大觀園。晴雯笑道:“我一沒燒糊洗臉水,二沒砸破炒菜鍋,做什麼不去?姑娘要繡挂屏,我上個繃子分個線,也算為姑娘分憂。至于那些人,我不出院子,不見她們就是。”
岫煙笑道:“你說得很是,倒是我想窄了。”遂帶晴雯進園,果真繡活兒上輕省好多。才繃好架子,篆兒笑着跳進屋,道:“二姑奶奶向奶奶道謝,說日後念《金剛經》,就用奶奶繡的那篇。等她念完經文,還邀奶奶姑娘瞧林姑娘呢。”
岫煙道:“恰好,把靜蓮那幾首新詩帶上,林姐姐見她長進,一定高興。”篆兒道:“提起林姑娘,我才打翠煙橋過,碰上幾個北府媳婦子,大約又去潇湘館送瓜果。那穿戴氣派,不知道的,誰不認她們是夫人奶奶。”
晴雯道:“畢竟是王妃,随手使喚的人,也比尋常人家主子有體面——聽說那兩座專種四季蔬果的田莊,是北靜王妃的私産呢。”
篆兒忙道:“他們都說,隻因王妃說,人的脾胃最不易改,林姑娘北上十幾年,腸胃想必還是南邊的。那莊上暖洞子烘得好,各色南北果子都豐盛,特特兒挑了尖兒,頭一個送老太太,第二就送潇湘館,連大太太,二太太都要往後靠呢!”
晴雯笑道:“果然你是個‘包打聽’!不過正妃側妃間,總要一頭兒壓一頭兒的,與其結交親密,還不如不遠不近,各不相犯的好。”
岫煙道:“也要看各人性情,遇着刁惡刻薄的,你不招他,他偏招惹你,那也隻好先發制人。唉,林姐姐吃虧在沒有父母,老太太在一日還好,萬一有個山高水低,誰能為她做主呢....”
晴雯愣了片刻,道:“我看《抱妝盒》【注2】,那李美人隻因得皇上寵愛,又生了太子,劉皇後便嫉恨她,使人将太子诓出宮刺死——其實太子登基,也是先尊劉皇後,次奉李美人,并不妨礙什麼。”
岫煙見她若有所失,遂笑喚篆兒,道:“你再往栊翠庵一趟,就說我吹了風,頭疼,二姑奶奶明日得空兒,再會齊她去潇湘館。”
篆兒依言出門,不多時即回轉,道:“半道碰見繡橘姐姐,她奉二姑奶奶的話,也說病了,約奶奶改日探望呢。”
衆人聞言都笑,寶琴裡間聽見,扒着集錦槅子,探頭道:“我正想林姐姐果子吃,偏你們又不去。”岫煙因寶琴思母之情稍減,近日也肯偶爾玩笑,這會子見她打趣,有心哄她樂一樂,便道:“嘴饞你就去,我們不攔着。可惜那熏魚子和糟天目筍【注3】,也不知腌夠天數沒有。若它們修為不夠,便被林姐姐開壇祭廟,功德可就難圓滿了,豈不是你的罪過。”
寶琴合目撚訣,搖頭道:“可惜,可惜!我掐指細算,正是明日吉時才好飛升。”岫煙拉過寶琴,笑道:“這促狹鬼,你明知水府來人,老太太必往潇湘館坐坐,我們才不好去,偏這會子作怪。”
原來北靜王妃遣人來拜,黛玉也有款留吃茶的,也有寝疾不見面的,隻每次打賞不斷。
賈母人散後,常親至潇湘館,哄着問這個什麼味,那個可好吃。誇贊過北府好處,又借機教導王侯内宅的忌諱規矩。
黛玉見八十多歲的老人家,這樣千方百計為自己寬懷,又這樣為自己操心,此番苦意,實不忍平白辜負。遂收拾愁容,勉力承歡,也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