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聽聞賈母王夫人親臨,都忙出房迎接。賈母心中原存着三分僥幸,想寶玉閑極胡鬧,藏起玉哄丫頭頑是有的。及進了院,見人人慌張,個個惶恐,方信通靈玉果然丢失。
李纨鳳姐親自動手,挪過錦褥引枕,鋪在正面炕上,探春扶賈母坐了,王夫人便坐在臨窗的圈椅上。賈母氣喘籲籲,含淚問寶玉:“好孩子,你覺得心裡怎麼樣?身上可有不好?”寶玉笑道:“丢了個東西,又不是挨打,能有什麼不好。”賈母落淚道:“那是你落草時銜下來的,有你精魂在上頭.....”
寶玉隻是笑,道:“說起那個啞物兒,我昨晚上做了個夢,夢見它變成個大石頭,口吐人言,說‘你家不日将有幾場大事,我不忍曆見,暫别去也’,這會子想必已經躲遠了。”
王夫人又咬牙,又忍不住發笑,道:“你為她們開脫,也想點子可信的話。她們服侍不好是一,闖下禍隐瞞是二,若非我碰見環兒蘭兒,從他們嘴裡問出來,這會子還蒙在鼓裡!”衆丫頭跪在地下,都道:“太太要殺要打,我們再無别話,隻求先寄下闆子,等尋着玉再殺不遲。”
寶玉忙道:“太太别生氣,是我不叫告訴的。”王夫人冷笑一聲,還要再說時,賈母先道:“現在找玉要緊,再遲些,被人夾帶出去,罰他一萬個也沒用!”
王夫人心中恨極,卻不好強辯,擡眼看見李纨鳳姐,遂問:“你們一個前管家,一個現管家,可有什麼主意?”
鳳姐退後半步,隻拿眼瞅着李纨,李纨低着頭,細聲道:“不如命人關了園門,并鵲栖堂大門,許進不許出,再仔細檢搜一回。”
王夫人道:“也罷了,隻是你們怎麼吓唬環兒蘭兒的?兩個哭哭啼啼,大喊小叫....倘或偷玉之人見撞破了,為脫罪索性砸了它,一家子可活不活?”
李纨也知自己挂着管家的名頭,如今玉丢了,責難是免不了的,故已打定主意,萬事順忍求全。誰料王夫人扯出賈蘭,還扣下那麼大個屎盆子,不禁又委屈,又慌張,搶道:“蘭哥兒是個好孩子,他不會....”
那王夫人因受賈母呵斥,正憋下一肚子火,要拿兒媳們出氣呢,哪還容她分辨?遂将手一擺,扭頭喚鳳姐道:“鳳丫頭,你說!”
鳳姐答應着,道:“不如叫人寫了賞格,外頭大街上貼去,也别說是銜下的玉,隻說爺們心愛的東西,尋着有重賞。”一面偷看李纨,見她喉頭微動,似在将剩的半截話咽下去。鳳姐歎口氣,欲要說些什麼,終究搖搖頭,再不言語了。
末了還是賈母發話,喚進賈政賈琏,命他們安排小厮各處貼帖兒,又派人往城中當鋪、金銀玉鋪尋訪。
于是一傳二,二傳三,半城人都知道“榮國府公子丢失一件愛物兒,正畫了圖影兒張告示。若尋着送去的,賞銀一萬;帶信兒找到的,賞銀五千”。更有兩府中一幹癡心發橫财的仆役,草從裡、水邊上、樹坑磚縫兒中,日夜偷摸搜尋。
隻有寶玉無知無覺,仍舊餓了吃,困了睡。賈母王夫人放心不下,天天親臨看視。這日從鵲栖堂出來,賈母搖頭道:“我看寶玉言行,問一句,答一句,全不似往常伶俐。想必他身邊邪祟作怪,原先有玉壓着,不顯,如今丢了,他就呆傻起來。”
王夫人亦自擔心,忙道:“就怕時日久了,他越來越癡。不如給寶玉娶親,喜事沖一沖,或許能好。”
原來八月十六日,女眷循例觐見元妃,閑談間賈母道:“上回繡《群仙獻壽圖》的那個孩子,我已命她再繡幅藥師如來,供在觀音像旁,保佑娘娘平安。”
元春便提着王子騰夫人,道:“我倒不忙,那孩子若得空兒,繡個屏風給舅母做壽禮。”又問:“昨兒的中秋節禮,寶玉喜歡麼?”
王夫人正暗盤算,兩副累絲鑲玉蓮池鴛鴦項圈鎖,一個單與寶玉,一個單與寶钗,不用說,這是元春執柯,将親弟表妹湊做一對兒了。
先道寶钗不稱意,一為嫌她出身市儈,次則希冀元春得子,寶玉定姻貴女賢媛。如今寶玉相親不成,掉頭再瞧寶钗,竟也不是一無是處。
何況嫡親外甥女兒,又端莊,又雅重,總比賈母插手,再尋個“黛玉晴雯”樣兒狐狸強得多。不如順橋過河,元春高興了,又狠狠氣那老婆子一回。想着忙道:“自然喜歡的,才剛在臨敬門外,他已朝上磕過頭了。”
賈母聽她母女對答,便知雙寶聯婚不容更改。這時節見王夫人如此說,便尋思着,若寶钗真能招回寶玉的玉,也不枉自己昧心,親手斷了兩個孩子的好姻緣。因道:“使得,你度量着和姨太太商議,不過日子催緊些。”
王夫人笑道:“下月十八就是上上等兒的好吉日,新房現成的,家具也是新打的,略微添些衣飾器具,即可完婚。”賈母點頭道:“該有的排場還要有,不可太過簡陋。”
王夫人滿口應承,家去請過薛姨媽,老姐倆頭并着頭,直商量了小半日功夫。第二天午飯後,薛姨媽親去園裡喚過寶钗,一五一十将迎娶趕前的事兒告訴她。因道:“你姨媽說,時間太緊,恐怕委屈你。故行迎期禮【注1】時,除尋常鵝酒筵席外,另送一份大禮。”
寶钗聽說,先紅了臉不答,次後嗚嗚咽咽,面隅垂淚起來。薛姨媽摟住女兒,道:“道:“我昨兒瞧過寶玉,說話行事即靈醒又沉穩,竟比先更出挑。你别聽那起人混說,什麼癡傻呆滞,都是嫉妒咱們得了好姻緣,氣不憤故意挑撥。
何況‘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你這會子過去,替他一壓災,引出那塊玉來,你就成了功臣,那時要什麼不得呢。”
寶钗拭淚道:“既已納币,我就是他的人.....改日子的事,媽媽做主就好,不必問我。”薛姨媽忙道:“早間你姨媽說時,我已經應下了。”回思王夫人指天畫地賭咒的那些話,發嫁女兒的心思益加熱絡,随即喚過薛蟠,叮囑道:“你妹妹嫁妝還差幾樣?不拘長短,先使人置備了來。”
薛蟠近日和寶蟾被窩裡打架,三回倒有兩回吃敗仗,偏薛姨媽時常逼勒,說:“大姐兒哭得響亮,人都說,是個小子托生錯了的。依我主意,等媳婦出月子,你們該商量再添一個才好,觀音娘娘送錯一回,次回必不會錯....”
薛蟠有苦難言,賭氣道:“我又不是那邊大老爺,會看不能吃。我是怕孩子們隔太近,将來不好管教,等姐兒再大一大,保管給您養一窩孫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