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宵彈指而過,次日清早,襲人打發寶玉用了半碗湯,見他總是悶悶的,便道:“太太吩咐,除了我和麝月、秋紋、碧痕、莺兒幾人,小丫頭們都不許到裡頭來,為的就是你靜養。你快些養好了,太太也得放心。”寶玉總不聽見這些話,因見她手心纏着絹帕子,問:“ 上過藥了?今兒還疼不疼?”
襲人那日被打手心闆,當着許多人,真真兒臉面喪盡。幸而王夫人送過棒瘡膏子,又命請大夫來瞧。襲人自覺顔面有光,這才提起心氣兒。因白棉布忌諱,特特兒又裹層紅紗,如今聽問,笑說:“已經好了,不用你韶叨。”
一邊暗推寶玉,悄道:“你昨夜那樣兒,我們都慌丢了魂兒,撇下她,一個人在外間床上混了一夜。她不但不惱,還三回五遭兒地打問你,可醒了?可鬧了...”寶玉不待說完,先道:“了不得,怎麼就荼毒了她。”
說話間,寶钗走進來,道:“你安靜兒些罷,何苦又說這些。老太太半輩子在你身上用心,如今八十往上的人,還整日為你操勞。你就瞧她面上,也該煞煞性兒。還有老爺太太....該如何,你自己想去。”
寶玉昨晚不見黛玉,一時心智迷失。歇息一夜,又澆水樣兒灌了幾副藥,疑惑漸漸解開。見寶钗挽起婦人頭,比舊日更添風韻,且半嗔半勸的,夾着幾分惱,幾分羞,便笑拉她的手,道:“老太太、太太心思,我已知道了,不知姐姐可也擔心我。”
寶钗将手一摔,扭頭道:“呸,不害臊,誰同你拉拉扯扯的!”寶玉見她面飛紅雲,明豔無匹,越發圖不得,道:“怪道那回拈花名兒,姐姐獨占牡丹花,别人原也不配。”寶钗不禁好笑,道:“你怎麼不說我是牡丹花仙?還更中聽呢。”
寶玉掰着指頭道:“正是!大嫂子為梅花之神,三妹妹司掌杏花,雲妹妹單管海棠,但俱不及你群芳冠首。”寶钗聽他頌揚自己,況位列探春湘雲之上,自然為他們是夫妻的緣故。心中歡喜,脫口道:“依你說,林妹妹是芙蓉花神,襲人麝月就是桃花、荼靡花神了?!”
襲人莺兒立在一旁,都慌得夾眼睛努嘴兒,寶玉卻不以為意,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可惜晴雯沒掣着,不然芙蓉還更像她。至于林妹妹——姐姐不知,一樣花兒除一位神仙掌管外,還有一個百花仙子,總攬天下紅香,那大約就是她了....”
寶钗聽他說,隻覺一股酸楚,從心窩直沖鼻子,不由轉甜作苦,冷笑道:“林妹妹是百花主人,我就是桃奴杏婢麼!”寶玉見她變臉,不憂反喜道:“原來她也會喝醋,竟比大談文章道理時可愛許多。”
寶钗瞧他含笑颔首,反後悔言語唐突:“我這樣搶白他,他反而傻笑,莫非癡病又犯了?”再轉念,這癡病全由黛玉而起,黛玉就是病根。孽根深種,已如河中巨石,難以細水緩流疏散。必需洪峰激浪,大沖大刷之下,方能解此頑痼,心竅清明。
心下一橫,肅容道:“你不必提這個,比那個。實同你說罷,林妹妹病重難醫,昨夜已過世了。” 寶玉一顆心俱被黛玉纏綿住,深知這樣病着,賈母王夫人斷不肯放他進園。偏春燕隔在外頭,一時難問消息。所以定下主意:先把黛玉不提,隻尋常說話玩笑,好教人信他病愈,不拘束他,趁機去瞧黛玉的。
這時節聽見“過世”二字,心中恍惚,問道:“姐姐說誰過世?”寶钗便不言語。寶玉扯住襲人,問:“你奶奶說誰死了?”
襲人早吓走三魂,唬丢七魄,看寶钗朝她點頭兒,咬牙道:“就是林姑娘。” 寶玉這回聽清了“林姑娘”,卻把“過世”又丢開,追問:“林姑娘怎麼了?她不是好好養病呢?”襲人見他糊塗至此,不敢再說。
寶钗心裡既苦且酸,又像吞了幾千斤一鍋烈油,熱辣辣燒得疼。想一想,橫豎話已出口,若有罪責,自己一力承擔,遂道:“林妹妹死了,就在我們拜堂的當兒。老太太,太太知你兄妹和睦,讓瞞着不告訴。”
寶玉呆了半晌,道:“你說林妹妹?林妹妹死了?!再不會說,不會笑,不會哭,不會動,化灰化煙去了?” 唧唧哝哝幾句,忽然“哎呀”一聲叫,直挺挺倒栽地下。
衆人忙安他在床,襲人含着一包淚,卻不敢抱怨,隻得依寶钗吩咐,一面延醫診治,一面回明上房。頃刻賈母王夫人來到,聽寶钗說明原委,賈母流淚道:“長痛不如短痛。你雖為他好,到底急躁些兒。”王夫人也怪寶钗,但賈母這樣說了,反不好再加斥責。
那寶玉躺着床上,衆人言語聽得清清楚楚,欲說話,舌頭如系百結,要睜眼,眼皮重逾千斤。挨了不知不久,有人耳根下呼喚“寶玉”。寶玉盡力一掙,看時,原來是金玔。
金玔見他醒了,往外走兩步,回身笑向他召手。寶玉下床欲追,卻總追不上,這樣一前一後,穿過數道宮門,寶玉見華廈巍峨,崇樓疊起,正欲開口相詢,金玔卻拐個彎子,不見了。
寶玉慌了神,四下尋找,哪裡找得到?正着急,忽聽那邊有人說話,寶玉循聲走近,來到一重大院落中,隻見遍地瑤花,俱不知名,院當中一座白玉高台,青石欄杆,圍護着尺餘高一叢芝草,葉頭微赤,迎風翩翩。
寶玉納悶道:“這是什麼草?竟有那些仙花來拜它。”一邊瞧,不覺伸手去摸。猛然間一聲怒喝,有人罵道:“哪裡來的俗子凡夫,離遠些,别把仙草熏臭了!”
寶玉大吃一驚,退後施禮不疊。再看來的兩人,雖做小鬟打扮,其羽衣卉服,迥不似世間裝束。忙稱“神仙姐姐”,問:“這是什麼草?比花更具韻緻。”
那女子道:“此乃绛珠仙草,我姐妹奉命在此看守的,方才主人相召,才走開一小會兒,就險被你這濁物污了!”
寶玉吃罵,羞得兩耳泛紅,賠禮道:“我瞧得忘了情,才犯了仙家忌諱。情願灌水執甕,以贖罪愆。”那兩個女子相視一笑,一個道:“仙草乃天地造化所生,非愁水不飲,非情露不沾,你肉質凡胎,卻哪裡讨來?再者草本弱木,最厭金戕。你置身虛花叢,困于假金畔,身上也染了穢氣的,你還妄想摸來!”
另一個朝寶玉上下打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既能到此,想必有些來曆。”寶玉想了想,道:“原為尋人來。” 女子因問何人,寶玉道:“姑蘇林黛玉,她是我的表妹。”
先一個女子喝道:“打嘴!這是什麼地方,豈有你的姐姐妹妹!” 說着扭頭道:“咱們别和他費唇舌。仙子說,要召神瑛侍者生魂一見,咱們預備去罷。”
寶玉一旁聽着,奇道:“敢問姐姐,那神瑛侍者既是生魂,想必此刻在塵世為人了?不知姓甚名誰,又怎麼得的這份機緣。”
那女子笑道:“莫說我們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能告訴你。至于機緣,倒有一段故事兒。” 一邊将绛珠萎敗,得神瑛灌溉複生,故下凡經曆,還報前恩的話,前後講了一回。
寶玉恍然大悟,咋舌道:“那神瑛侍者真是救命大恩人,若沒有他,仙草可怎麼樣呢?”那女子冷笑道:“這是仙子該經的劫數,有一劫,必有一解,不是神瑛,也有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