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聽罷不解,卻不敢多問,因歎:“”她沒有瓊水甘露,用什麼來還呢。不如等那侍者回來,或贈他心愛之物,或幫他做個什麼,也償的過了。”
兩個女子都笑,道:“那樣做不得準的,除非降世渡劫,‘難中債,難中償’ 。如今半月有餘,绛珠完債升舉,同癡夢、鐘情、引愁、度恨幾位上仙,朝遊三山,夕覽五嶽,何等清淨逍遙。”
寶玉拍手道:“是了!天上一天,人間一年,我怎麼沒想到!若那侍者回來,二人再續前緣,豈不圓滿。”
那女子啐道:“既已報了恩,自然互不虧欠,各人修各人的仙道去。莫不大家返歸真境,還當親戚來往不成?!”
寶玉怅然若失,悄歎道:“原來神仙這樣冷心冷情,尚不及我和林妹妹....”話到此處,恰被那兩個女子聽見,斥道:“這人胡言亂語,還不離了這裡,倒讨打呢!”說着,舉起花帚當胸掃來。
唬得寶玉慌忙退出,欲尋舊路,偏又尋不着,就見金玔從旁走來,寶玉一把拉住,道:“姐姐把我撇下,害我險挨一頓打。”
金玔笑道:“我不是金玔。绛珠仙子因榮甯二公之靈求懇,原要見你,提點一提點的。誰知你才和莳花玉女一番話,竟然愚如頑鐵,再難點破。仙子不願再見,命我送你回去。
來日之禍難逃,但你真真假假經曆一番,若得勘前因、悟本旨,反是你的好處。”說聲“去罷!” 叉手往前一推。寶玉不妨,囫囵個兒跌在花叢裡,葉下利刺紮了一身。
寶玉又痛又燒,忍不住大聲哀喚。賈母王夫人瞧他呻吟,口中不住說谵語,再摸摸身上火熱,愈發急得大哭。
一時太醫來到,診了脈,言道外症雖緊,内裡實則不妨,又說:“昨日急痛痰迷,這會子竟疏通許多。再吃兩帖藥,便可望病痊了。”說着重新開方。
大夫去後,王夫人便命寶钗念方子,果然烈性藥全部略去,倒添了溫養滋補的藥材。王夫人轉悲為喜,道:“寶兒有福,是個旺夫興家的。我把他交給你,再沒不放心。不過他有個呆根子,平日說話,還得迂回迂回。”說畢大家散去。
賈母回到上房,鴛鴦知她這幾日着實傷心勞碌,忙上前遞水捶肩,又哄着墊了點子小食兒,人就報大老爺二老爺來了。
賈赦賈政昨夜已知黛玉之事了,那會子已哭過一場。現今說起黛玉可疼,不免又招下淚。賈母因問:“往北靜王府報喪,派誰去的?”
賈政道:“琏兒去的,誰知王爺進宮,不得拜見,隻呈了報喪條子就回來了。”
賈母歎氣不語,半日道:“一應棺椁器物,都要預備好的。依林丫頭意思,先停靈在鐵檻寺,過二年送回蘇州,和她父母同葬。”
賈赦賈政忙答應了,又商議用哪種闆,請何處僧道,定什麼燒紙活兒。賈母哭道:“實在尋不着好闆,拿我的與她也使得。”
賈赦兩個忙勸,道:“老太太心疼外孫女兒,到底她是小輩,折了福,反而不好。至于東西——自然盡我們所能的,定不委屈孩子,也就是了。”
正說,林之孝家的趕進求見,回:“北靜王府長史官來了。”賈母等聽說,也顧不得别的,忙出來迎接。那長史官身着素服,見了面,便執後生晚輩之禮,安慰賈母一番,又同衆人道惱。
後往潇湘館焚香拜祭,取出祭聯一幅,道是王爺親拟的,賈母等恭領敬謝,當下懸于靈堂正中。那長史官又道:“咱們不比别人,都是自己人。如今請了興利、永吉、信順幾家掌櫃,好生來府上聽宣。再興利鋪中有一副棺椁,乃是上品紫杉的,現已開鋸上漆,不日便可送來。
至于搭棚、紙活家夥,也都預備上上等兒的,銀錢都打攏在王府賬上——王爺說,請莫怪失禮,也千萬别多心,原是王爺王妃一番心意,不過礙着禮法,不便過于張揚。”賈母等忙又道謝,又請長史代為禀謝。
不二日,棺木運到,賈赦等早瞧了一回,歎道:“比先訂的不知高明多少,這會子單憑我們,再拿不出這個。” 說話間,信順鋪中早擡來許多車轎、箱櫃并男女随侍的紮糊,其料多為毛呢絲綢,一個個耀彩燦爛,栩栩如生。
賈赦等原定下章程,以尋常閨閣夙隕之儀操辦,或稍添一二分處,不過為寬慰賈母。北王府這般行事,也算意外之喜,于是把先的一應動用都換了,内外盡力鋪陳。
又于靈前設下“五供”,燒了幾座高大富麗的紙紮樓閣。僧道喇嘛一日三班,招魂送往生,通宵念經不絕。合家子都連佛,道:“這勢派,比先小蓉奶奶還更體面了.....”
一時賈母親至,不顧衆人勸,抖摟着手揭開苫臉紙,瞧黛玉面目如生,不禁抱住大哭。未完,薛姨媽李嬸娘前後來了,一見吉祥闆,也都哭個不住。大家趕忙勸,一面點起指明燈,燒了倒頭香,焚畢倒頭紙,上下放聲恸哭。
不知幾時,大家方忍悲收淚。賈母撐不住,便先坐了小轎往上房歇息。後晌王夫人上來問安,商議一篇話,賈母命人請過薛姨媽,道是:“寶玉病雖望愈,到底沒大好全。因此求姨太太體諒,便回九不回三罷,寶丫頭也在娘家多住些日子——雖彼此離得近,做媳婦不比當姑娘,母女們總是想念的。”
薛姨媽正因寶玉生病,怕他有個高低,賠埋女兒終身不算,兒子也失了大半兒着落。待聽賈母這樣低聲款語的話呢,正是前所未有過的,不由暗自得意。因道:“寶玉原是外甥,現在又是半子,我豈會不盼他好的。我才吩咐寶丫頭了,叫她好生看顧寶玉。”
賈母道:“說起寶丫頭,不是我當着姨太太奉承,真真兒有謀算,又果決。她如生成男人,定是個領兵布陣的大将軍。全靠她捅破窗戶紙,寶的玉病根發出來,所以好得快了。 ”薛姨媽昨兒聽了王夫人的話,知道寶钗魯莽,害的寶玉又病重了,也惴惴地恐賈母要怪責,如今見她不怪,便全然放下心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