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中的幾個學生回頭看了眼兩人,示意他們安靜,等一會兒。
吉栗連連點頭,接着目光就開始到處飄,她在不死科技也算是接觸過不少大型科研器械了,到了科研基地才發現,這兒的東西和外面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
其中一件大型器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眨眨眼,放輕腳步過去細看。
器械上挂着一個小牌子寫的是:意識分離儀器。
而在這具器械旁邊是一個3D人頭的形狀,人頭緩慢地旋轉,時不時蹦出一些流動的數據。
吉栗看得出神,那邊馮老頭突然出聲把她吓了一跳:“嘿,别亂碰。”
“我沒碰!隻是看看。”
“看也不行!”
吉栗隻好悻悻地收回眼,老老實實回到陸桑一身後,他搖搖頭:“您别吓她了,她是要來參與雲端通道的人。”
“你這麼快就找着了?”馮老頭吹胡子瞪眼,“還是個女娃娃,她家裡人能願意?”
吉栗:“我沒有家裡人,您盡管放心。”
馮老頭被噎了下。
對于新建成的雲端通道他最了解不過了,風險無法預估,即使他把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都提前說明過給陸桑一,但當陸桑一真的帶人過來了,還是個女娃子,他反而有點退縮。
馮老頭:“你确定要成為實驗人員?”
吉栗毫不猶豫:“是的。”
“......你知道進入雲端通道都需要做什麼嗎?”馮老頭說。
吉栗想了想陸桑一之前說過的話,“上傳意識體?”
馮豐朝一旁悄悄觀察的學生指了下放在他抽屜裡的一張紙,學生連忙拿來給他,他展開紙張看了眼,遞給吉栗,在她看的時候長歎一聲,說:
“意識上傳隻是第一步,上傳後,你要把自己看見的一切全都不能有遺漏的告訴我們,我們看不到數據世界的具體存在,隻能通過你來判斷情況。”
“第二步,進入雲端通道,利用通道鍊接其他雲端世界,并且判斷是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世界,這些都要悄無聲息的進行,一旦你被某些世界當成外來數據強制抹殺,你就會死亡。”
“第三步,鍊接雲端世界。”
馮豐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一共隻需要三個步驟,但每個步驟都是極高的緻死率,哪怕是意識上傳,有些人因為受不了過程而瀕臨崩潰,意識體直接潰散。”
吉栗手中的紙張是保密協議,上面重複最多的兩個字是同意。
同意上傳意識,同意對任何人保密,同意承擔任何風險。
協議無論怎麼看都是霸王條款。
吉栗轉頭,馮老頭以為她要走,誰知她問:“筆呢,給我一支筆。”
科研員在馮老頭地死亡凝視中,顫顫巍巍地遞過來一隻筆,吉栗接過後唰唰幹脆利落地簽下了名字。
“好了,什麼時候可以開始,我要做些什麼準備?”
馮老頭:“......”
馮老頭沒忍住去瞪陸桑一,他一直靜靜地待在旁邊,連個屁都不放。
“你真的想好了?”陸桑一開口就是歎息。
“一共就三個步驟,”吉栗擡手攥拳錘了錘自己胸口,笑着說,“相信我,不難的。”
誰都拿她沒辦法,馮老頭終于妥協了。
準備過程開始。
科研員帶着吉栗到休息室換了一整套實驗服,接着她又被摁在一面鏡子前,機器人的手組裝成一把電動剃刀。
吉栗看着鏡子裡的紅褐色短發被一點點剃掉,碎發落在脖頸間紮得她有點癢癢,她縮了縮脖子,又被機器人擺正腦袋。
“請不要亂動,容易受傷。”機器人僵硬地說,卻透着小心翼翼。
剃頭發的過程中,陸桑一始終待在門口的位置沉默不語,馮老頭走了過來,吉栗以為他還想勸她。
但馮老頭恢複了平時那副老學究的樣子,他嚴肅地向吉栗說明意識上傳的問題:
“衆所周知的意識上傳其實是簡化過的,真正的意識上傳分為三種。”
“第一,毀滅式上傳,上傳自己的意識,并且毀滅原有的大腦。
第二,非毀滅式上傳,上傳自己的意識,并且保留原有大腦的意識。
第三,漸進式上傳,分為多個部分,并且逐一地上傳。”①
馮豐一字一句地說的很清楚,末了還問吉栗,你想好選擇哪個了嗎?
“一般人都是選擇毀滅式上傳,因為這才能完整的保證意識是完整的,不過上傳之後想再回來也可以,隻能通過仿生人機器人的身體作為載體,你的肉身是沒有辦法再回來了,大腦死亡的那刻,肉-體也死了。”
原來意識上傳有這麼多彎彎繞繞,吉栗聽得認真,不知不覺間頭發已經被完全剃掉,接下來就可以開始進行意識上傳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每一秒都彌足珍貴,吉栗思考了很久,甚至比她選擇參與實驗都要久。
馮瘋子以為她想反悔,補充說道:“第一個意味着世界上隻有一個你,你是完整的上傳,而第二個則是世界上有兩個不同的你,一個你上傳了,一個還在現實世界......”
三個選項中,吉栗隻對1和2感到糾結,猶豫許久後,她終于說:“我選非毀滅式上傳。”
這話一出,無論是陸桑一還是馮瘋子都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人都是自私的,都想成為獨一無二的個體和自己,誰會主動選擇創造出另一個自己?
“為什麼?從來沒人選擇過非毀滅上傳,我老頭子從意識上傳項目出現後,就沒見過有人選這個。”
吉栗前所未有的放松,在選擇成為實驗人員後,她像是卸下了很多壓力,更加堅定了。
“不是說,進入雲端的緻死率很高嗎?”
“那就留一個我好好地活下來,陸科長還需要我,湯覽需要我,極夜......也需要我。”
“當然,如果在我死之後,她要是能繼續參與雲端項目,延續我的想法就更好了,就是不知道這個我還算不算是我了,她可能不會在我死後繼續來參與雲端通道的項目。”
“吉栗,别說了。”陸桑一雙手漸漸覆蓋着自己的臉,他說話都成了氣音。
馮瘋子年紀大了,這一會兒喉嚨總是哽了又哽,他擦擦眼角的淚花:“别天天說這些不吉利的!你不是叫吉栗嗎,這是誰給你起的名字,就該吉利一點。”
吉栗臉上笑容加大:“我父親說,是我媽媽起的,她走的很早,隻留給我了一個名字。”
兩個科研員扶着吉栗躺進了冰冷的手術倉,他們操作着機器,機械爪扶着吉栗的頭卡在環形鐵圈中,眉毛以上的位置被卡死了。
吉栗之前聽說過意識上傳要把腦袋開瓢,然後接入各種顔色的數據線,鍊接大腦的神經元,導出意識,上傳至數據網絡中。
看來沒錯。
她眼皮抽動了下,麻藥在體内生效,她卻沒有昏迷,反而很清醒。
機械爪捏着手術刀輕輕在她眼皮上方劃過一道。
有噴濺的液體挂在眼睫上,她眨眨眼,豆大的血珠染紅了左眼,接着是像是冰涼的雨水不斷順着她的臉滑落。
耳邊依稀聽見馮老頭的指揮聲,“接入神經網絡,打開數據庫!”
吉栗感覺心髒的跳動變得緩慢沉重,她的意識飄散模糊着,所有記憶像是死前走馬燈在眼前不斷閃過。
這一刻,她想到了很多事情。
有關父親,自己,很多很多,甚至到路邊的一株花草。
最後,她想到了極夜。
“繼續!加大輸送率!”
馮老頭渾厚的聲音怒喊着,吉栗在嗡鳴聲中陷入黑暗,她徹底失去了意識。
手術倉前的人衣服被濺上血,他們剝離了吉栗的頭顱,露出一顆大腦,四周噴出着消殺細菌的氣霧。
陸桑一隔着防護罩目不轉睛地看着這場意識上傳手術。
這是一場謀殺,被殺死的人卻要推開新世界的大門。
手術倉旁邊的3D人頭模型旋轉速度加快,數據不斷湧入其中,一面光屏立在模型後方,上面頻繁跳躍着亂碼,符号和數字交錯着閃爍。
馮瘋子不斷擡頭,緊張地看着那面光屏和人頭模型,意識數據傳輸的速度還不夠快,要再快點,越快越好。
他咬咬牙,“再接兩根數據線!”
昏迷過去的人感受不到痛苦,但意識傳輸的過程中,所有感知都被放大,也就是說,意識上傳中,吉栗感受到的痛苦越多,她就越清醒,隻有痛苦,才能讓她好好的活着。
滋滋——
手術倉中的人身體不受控制的痙攣起伏,意識被抽離出身體,順着神經元,沿着神經網絡進入那顆3D人頭模型中,最後再轉移到光屏的數據庫内。
防護罩中參與手術的幾人皆是滿頭大汗,他們都緊張地注視着人頭模型,等待意識完全上傳。
半個小時後,人頭模型逐漸停止旋轉,光屏鋪滿了數據。
吉栗的身體不再因為條件反射而抽動。
馮瘋子擡手抹了抹頭上的汗,“成,成功了?”
防護罩外的陸桑一雙腿又酸又麻,他強撐着往前走了兩步,單手抵着透明的防護罩,輕聲問:
“吉栗,能聽到嗎?”
懸浮光屏上的龐大數據以極快的速度消失,衆人心驚之際,一串數據重組出符号,躍動的文字投影在半空。
【我,聽得到。】
-
恒紀元20年。
吉栗拿到糾察局的錄取通知書時,也拿到了父親的死亡通知書。
喜悲交雜的滋味,是她人生中品嘗過的最濃重的味道。
那時,她無法抑制的痛哭,兩張紙被揉皺,緊緊地攥在胸口,她跌坐在地,在路邊放聲痛哭。
瘦小的她肩膀顫抖個不停,她嘶吼地痛哭着,沒人敢靠近。
為什麼,為什麼連父親都要離開她,她什麼都沒有了。
這天的陽光格外溫暖和煦,照在她的身體上暖洋洋的,可她卻覺得冷到了極緻。
“别哭了。”清冷的聲音在她頭頂上方響起。
吉栗沒有反應,仍是弓着脊背,半抱着自己縮在地上,像個落魄的流浪貓。
太陽照出了身前人的影子,陰影籠罩了吉栗。
她纖細的手指捏着一張紙巾遞了過來,見吉栗沒有反應,隻是把紙巾輕輕放在她面前,沒有任何安慰的言語,這個人轉身便走了。
紙巾帶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刺鼻又讓人安心。
等吉栗站起身回頭看時,隻有一道孤瘦的身影消失在淚水模糊中。
嗡——
頭頂的天空上方,飛過一架歸國飛機,噪音格外的大,它将要降落了。
【卷一·尋找之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