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存慧正是那位留在宮中攝政的儲君。
這孩子本是宋元安三姐的女兒,她母親生她時難産血崩而死,孩子從小就被抱到宋元安府裡,是宋元安與連書晏照看她長大,烏鳥反哺,存慧從小尊敬連書晏,更不會對他做什麼。
隻要連書晏想,宋元安走後,那孩子甚至可以将連書晏捧上兩宮太後之位。
“長命百歲,孤獨終老,”連書晏摟着她,不覺得自己懷抱中的是人,她就像輕飄飄的羽毛,不知何時會随風消逝,“陛下好狠的心,倒不如賜我與陛下陪葬,骨灰撒入陛下棺椁,百年之後,你我永生永世不再分離。”
宋元安輕點他的眉心,“郎君玉骨仙姿,何故困于俗世情緣?你的人生還很長,不該執着于我一人。”
連書晏吻住她,以吻封唇,用柔情萬千堵住了她要說的話。他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但是動作卻那麼很輕,生怕傷到脆弱的她。
隻要宋元安想,她可以随時避開,可她隻是輕輕地迎合。
一吻畢了,宋元安意識沉浮,撫摸着那鏡花水月般美得不真切的瓊顔,“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努力活下去,好不好?”
連書晏沒有應答,将她放在床上,躬身行禮退下。
……
八百裡加急的軍報傳來,這一次沒有送進宮中,而是直接交到了行宮養病的天子身前。
宋元安曾經的幕僚,如今的尚書令慕白,正留守于揚州,協助刺史鎮壓叛亂。
宋元安拆開信箋,是慕白的手書,她一行一行地細看,忽然氣血上湧,一口血嘔了出來,暈濕了紙張。
宮女連忙給她遞上手帕,擦去臉上血痕。
她輕笑地将信投入火中,幾日内吐血兩次,看來她這具身體,真的沒有多長時間了。
她沒有想到,自小相識、相互扶持的情分,慕白有朝一日也會這般逼她。
她擡眼隔着紙窗,望向天邊遠飛的鸢鳥,九天之上的青鸢,絕不能為俗世樊籠所困。
宋元安帶着宮人找到連書晏時,他在插花,新采的梅枝在花瓶中參差有序,錯落不齊,而他卻凝視着手中的剪刀出神。
見了宋元安,他忽而回過神來,“我看外面梅花開得正好,灼灼似火,陛下體弱不能出門,故而剪了幾枝進來給你賞玩。”
宋元安沒有看梅花,隻是凝視着連書晏,目光不忍移開,近乎貪戀一樣想要把他的全部裝入自己的腦海中。
他原本是故楚國的君主,國破家亡之後,牽繩系頸來到了她的身邊,為奴為侍。
他的美貌揉進了他身後萬丈山河,一顧傾國,再顧傾城,這世間萬般風華,來到他的身邊,都成了黯然失色的俗物。
宋元安走到他身邊,奪過剪刀丢在地上,宮人緊随将一杯酒端了上來。
“我改變主意了,将來九泉之下,還是想與郎君雲雨歡好。”
宋元安微笑着,“今日我滿足郎君的心願,我的時日不多了,想帶郎君一起走。”
連書晏目光潋滟,盈盈如掬水月,他擡眼凝視宋元安片刻,似期待又猶疑:“你想要我陪葬嗎?”
宋元安問道:“郎君願意為我飲毒嗎?”
“倘若陛下所求,在下百死不辭。”連書晏笑吟吟地握住了宋元安的手。
“死後還能伺候陛下,是在下莫大榮幸。”
他不懼死,隻害怕生離死别,陰陽相隔,他最害怕的是她棄他而去,将他孤零零地抛棄在這世上。
宋元安微笑地将酒端到他嘴邊,“請君先行。”
連書晏仰頭服下一杯清酒,想必這是極為溫和的毒藥,沒有任何痛苦,他隻感覺到意識困倦,身子軟軟地倒在她的膝蓋上。
陷入沉睡之前,他感覺自己被溫和地注視着。
宋元安輕輕地撫摸着他五官與長發,喃喃地道:“連書晏,你自由了……”
連書晏猛地意識到了什麼,伸手想要去抓住她的衣衫,擡手時卻隻攬住一片虛空。
他雙目赤紅,用盡最後的力氣瞪着她。
不、不可以這樣對他!
他想要跪下求她别這樣做,可是藥效發作,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氣。
宋元安起身,輕輕吻了下他的眉稍,細聲呢喃道:“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宋元安端起他用心整理的梅枝,轉身離開,安排好的人立刻動了起來,将連書晏帶上了馬車。
大雪初霁,想必南下的官路,會平坦許多。
若是快些,半月有餘,車馬就能度過長江,抵達曾經楚國的故地,他朝思暮想的故鄉。
宋元安身體還好的時候,連書晏不止一次跟她提起故鄉,那是一片軟綿綿的溫存水鄉,人們總是晃悠悠撐着小舟,甯靜恬适幾乎要淡出塵世。
他說,若是今後得空,可尋一江南小鎮,置一屋宅長住,青石闆磚細雨微風,春觀桃杏夏觀荷,江南好風光。
并非放虎歸山,因為她知道,如今的連書晏永遠不會成為魏國的威脅。
讓他離開,是她臨終之前的私心。
她想讓她的愛人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除了送他離開,宋元安想不到可以令他活下去的辦法。
他走之後,冬夜寂寂。
宋元安夤夜醒來,忽而感覺精神好了許多。
她看着連書晏留下的梅枝,紅梅燦燦,即便被剪下枝頭,也比她這具枯骨要有生命力。
屏退所有人,宋元安走出屋子,在雪地中踽踽獨行,來到梅林中。
提燈映雪,她的膚色更如雪般潔亮動人。
她看着枝頭的梅花,喃喃地道:“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她一生命途多舛,先帝在世時,皇位之争慘烈,她身子孱弱,身後又沒有足以支撐的家族勢力,卻硬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登上皇位。
權勢地位,她該有的都有了,宿敵也死于她的刀下。
若說遺憾,那就隻有久病沉疴,注定早亡,無法與心上之人相伴終老。
得必有失,走到這一步,她也算是釋懷了。
隻願他一路平安順遂,百年之後,歸于其居,共為黃土,就已足矣。
她坐在梅樹下,抱着花束緩緩合上眼睛。
有紅梅落在她的眉間,将她的一生定格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