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陰雨連綿。
符葉廣袖窄腰的青色外袍濺滿泥湯,僅露出巴掌寬的白色裙角泛黃,冰冷潮濕地黏在腳腕。
她回望,橫煙山高大巍峨,山峰連綿不斷,環抱着剔透如鏡的仙女湖。僅露出脊背的巨龍卷着明珠沉睡,與山巅的薄霧作伴,一如往昔。
“别看了。”背後有人使出全力推她,不由分說将她塞進狹窄的車後座,“快點上車。”
符葉淺淺蹙眉。
手腕被泛着銀光的鐐铐禁锢着,失去平衡的她隻能狼狽地用胳膊肘撐在轎車的皮面座位穩住身體,才沉沉吸氣,擺正姿态。
左邊鑽進一個棕色及肩發女孩,右邊黑長直的女人也緊挨着符葉坐,随後拽緊車門,紅唇揚起,嗓音婉轉。
“出發。”
車輪碾過泥濘土路,泥水飛濺。
這也是妖怪符葉自翅膀受傷掉落橫煙山,莫名其妙成為繼任山神後,第一次離開橫煙山的地界——被一群自稱是妖怪管理局的怪人挾持着。
數個時辰前。
橫煙山山巅,冷風蕭瑟,葉片微卷,孤零零從枝頭墜落,一片衰敗景象。世代傳承的山神所住廟宇位于最高峰,俯瞰衆生,空蕩寂寥。
符葉盤腿坐在蒲團上,雙臂環抱,仰頭瞧自己的神像。
身後半扇門投進破廟的光影由暖變冷,轉至晦暗,她卻沒有移動分毫,像是在與丹頂鶴雕像角力。
驟然從沉睡中蘇醒的緣由找到了,她想。
答案就在雕像飛揚的翅膀上,尾羽挂着蛛絲,原先瞧着是禁锢她自由的鎖鍊,如今倒是成為撕碎她翅膀的利刃,雕像裂了一條縫隙。
對于半神半妖的符葉來說,雕像與妖芯都是她本源的象征,雕像裂隙即妖力告罄。
妖怪壽命漫長,卻非不死不滅,妖力是左右壽命長短的重要因素。油盡燈枯之時,壽命也将到達盡頭。
“叮鈴——”
短暫的清脆鈴音像是試探,緊接着,鈴聲陣陣,急促如急雨,聲勢愈發浩大,将原本能聽見的細微鳥鳴掩蓋得一幹二淨,铛铛聲不絕于耳。
沉浸在傷懷中的人自然無法忍受這樣的噪音。
符葉下意識摸袖子,空蕩蕩的衣袖使她愣神一瞬,随即大步走到祭台後摸索。軟布早已在時光中腐朽,青玉筷子雖蒙塵,但還完好,她利落甩甩灰,用筷子将柔韌長發绾起。
夜風柔軟,她額前的碎發搖晃,漆黑眼珠盯着三個不速之客瞧,神情冷冰冰。
瞧她不受攝魄鈴的影響,隊伍中央的領頭人淺淺擡手,鈴铛聲暫歇,隔空喊話。
“我們是妖管局的,你叫什麼名字,在妖管局登記過嗎?”
“知道你今天闖禍了嗎?”
領頭那人個子不高,五官扁平,讓人看過就忘。
倒是身旁的棕色齊肩發女孩很有特色,憑借着良好的夜視能力,符葉還能瞧見她臉頰的小雀斑,莫名有點嬌憨可愛。
小雀斑低頭看紙條,音色脆生生。
“随地變回原形兩次、損害公共财物、驚吓人類、黑戶...妖管局的守則你快違反一半了。”
“走吧,跟我們去妖管局一趟。”黑長直的女人手中,精緻小巧的鈴铛滴溜溜轉。
她從未聽說過妖管局的名号,覺得這三人的要求莫名其妙。轉身的一瞬,符葉眼眶睜大,敏捷後仰。
繃緊的腰背如弦月。
飛揚的柔韌碎發與銳利刀刃碰撞,被削去一撮。那幾段發絲還未落地,匕首就在皮手套中挽花,再次劃來。
她翻掌格擋黑影的手腕,借着對方的力道輕巧撤出兩步,原來還有隐藏氣息躲在暗處的第四人。
被四個人圍在中央,符葉呼吸不穩,忍着怒氣攥拳,指尖戳着柔軟手心:“你們的規則與我有什麼關系?我不會離開橫煙山的。”
“那就别怪我們了!”
小雀斑怒喝一聲,手伸向背後,從淡藍光芒中抽出一張弓,搭好箭矢,羽箭與急促的鈴音齊發,破空襲向符葉。
即使迅捷扭身,箭簇還是擦過她的臉頰,劃出血痕。
符葉眼明手快攥住帶着離弦力道的箭杆,擡手去擋正面劈來的匕首。
“咔嚓——”
她順勢松手,借着身體輕盈的優勢側閃,衣袖翻飛,蓄力一掌推向渾身遮掩嚴實的皮手套,毫不戀戰,轉身就跑。
皮手套自然不會放任她逃,不斷過招的兩人使小雀斑的箭準心搖擺不定,最終隻能歎一聲“不按套路出牌”,無奈收勢,順便建議身邊的同事放棄搖鈴铛,噪音。
“師泠,你說多奇怪,這橫煙山近百年都沒有新出生的妖怪,這家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師泠五指張開,淺灰光芒閃爍,手心裡的攝魄鈴不知去向,正要回複自己的猜測,就聽小雀斑尖叫:“别進去打啊!”
“危房打塌了咱們可賠不起呀!”
破廟僅存的半扇門闆發揮餘熱——在符葉被一拳砸飛撞倒它時,心甘情願墊在主人身下保護她最後一次。
塵土飛揚,符葉吃痛地輕咳一聲。
黑影已經借門檻高高躍起,匕首閃着寒光,她肘間發力翻滾一圈,聽利刃紮進木門的鈍音,被自己隻能落荒而逃的狼狽模樣激起怒氣。
符葉踉跄着爬起,青衫與白色裙角都染上灰塵,倒與身後的落魄雕像有點相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