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元老,卻根本不在意正統血脈,沈修在意的隻有這個天下。
而沈青衣,他的兒子,有足夠的能力,也有堅韌的心性——是最不會讓沈修失望的那個選擇。
可是……他的夫人卻說:“青衣生性自由灑脫,你何其忍心将他困于權力堆砌的囚牢之中?不若交給我,為他博一條出路。”
于是沈夫人帶走沈青衣,沈青衣以太子的身份死去,沒了身份牽挂、卻也真的跳出權勢的怪圈、獲得新生。
死亡,對沈修不是懲罰,而是解脫,是他謀算一生最後利落的句點。
他咒己以鬼神之力,賭太子脆弱的心性,會因懼怕死亡的恐吓,勵精圖治做一輩子的明君。
沈修是笑着将“弑君謀算”說給沈青衣聽的。
那一刻沈青衣方才窺見幾分母親口中、年輕時狂妄的父親。
他也清楚知道,自己是帶不走父親的。
但這一次,他已經能夠坦然面對。
十年曆練,沈青衣已見過太多缺憾、太多生死。
此時此刻,他對自己父親的從容赴死甚至還能誇出一句“圓滿”。
“青衣,我當年不曾将所有告知于你,一來你還小沒必要背負那麼多,若是僥幸活下來就忘了沈家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二來……我怕你勸我,勸我放棄救下太子的念頭,或者勸我選擇将你推上皇權——不管是哪一條路,有對有錯、有利有弊,或許能活得輕松……但我比較貪心,既要天下,也要你活得自在。即便傷你千萬,這也是我選擇的路,無愧于心。”沈修拍了拍沈青衣的肩膀,将跪在自己面前的他扶起來,“以後,你也會有你想走的路。為父雖不能見證、無法相伴,但你且記住,隻要是你想走的路、無愧本心,為父必定是支持你的。”
那一刻,沈青衣想起十年前仙人爺爺那一句“收你為徒”,腦海中卻是劃過謝秋原的臉。
和眼前目光堅定落在他身上的謝秋原完美契合——沈青衣回神。
“你爹放棄你的那一天起,你就不必再對他負責。”謝秋原切了一聲,開解道,“你救或者不救,在我這,你都是好樣的。”
眉眼輕展,沈青衣看向來路。
這一次的生死分别,并沒有想象中那般難受。
很快,謝秋原給沈青衣找來一套獄卒服裝,稍作僞裝便混入獄卒隊伍,兩人一左一右護送着沈修去了刑場。
沈修三朝元老,可如今被判斬刑的罪名卻是玩弄權術,扶持三皇子上位,污蔑先太子、即如今的聖上,導緻太上皇聽信讒言差點錯殺自己的兒子——需要有人為當初的一切負責,那個人不會是代表皇權的天子,而表面上背叛太子的沈修就是最好的選擇。
但其實沈修心裡卻清楚,如今的天子如此過河拆橋的舉動不過是因為他沈修看到了一個帝王這輩子最狼狽不堪的過往。
這就是沈修傾家蕩産、喪妻失子救下來的太子——一個年輕、狠辣的帝王。
不過無妨了,沈修願意拿自己的性命賭一個天下太平,而且……他相信即便太子未能履行約定,他的兒子也會讓太子改變想法。
沈修選擇的不是皇權、不是正統,他選擇的是天下,守的是能帶來太平的天子——他本以為這是他一個人的陌路,卻不曾想在生命的最後,和自己的兒子殊途同歸。
他沈修果然沒有看錯,他的兒子、即便遭逢家變,也有足夠強大的心性走出屬于他的康莊大道。
“哈哈哈哈!”沈修大笑着踏入刑場。
一世英名毀于一旦,皇上下令不準任何人觀刑,算是給這位老臣子一個體面。
然而沈修即便雙腿被廢,被人扶着踏上刑場,一身狼狽卻也不失氣度,從容赴死。
沈青衣将父親送至邢台之上,最後一刻,兩人也并未多說一字,沈修也就隻是在沈青衣收回手時,鄭重其事地拍了拍沈青衣握緊的拳頭,似是感謝這一路相扶,并無異樣。
“行刑!”
沈修笑了笑,朝謝秋原遞來感激的眼神,方才緩緩閉目。
刀落命隕,肱股之臣沈修的人生就此謝幕。
謝秋原不安地朝邊上望去,18歲的沈青衣已經成長許多,他不再像8歲那年,隻會無措地抱着自己的母親,躲在雨裡無聲地哭泣,現在的他,甚至還能頂着一張蒼白的臉,朝謝秋原微笑示意自己沒事。
謝秋原恍惚看到了那個、多年後穿入網遊與自己相逢的沈青衣——在沒有他的那個過去,是不是從這一刻開始,沈青衣的臉上就已經褪去了所有生氣?
謝秋原一愣,看着謝秋原臉頰上不由自主落下的眼淚,心中僅有的幾分凄涼也被洗盡了。
他遞上錦帕,也收回臉上勉強的微笑,幾分茫然幾分難過——卻也隻是被留在這一刻的發洩罷了。
沈母的墓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據說那是沈修和她初遇的地方,8年前在接回沈夫人的那一刻,沈修就已經安排好自己的身後事,隻是沈修沒想過,自己還有這樣的運氣,由他的親生兒子沈青衣送他入土。
沈青衣沒有讓謝秋原插手,他獨自一人完成安葬、立碑。
謝秋原安靜地站在一旁,想起最初、沈青衣替他挖的坑,熟能生巧得令人心疼。
他突然……就不想死了,他不想讓沈青衣送走自己。
謝秋原從物品欄裡拿出上了鎖的某件道具,彎腰将它安置在墓碑前。
那是一朵小白花,早春時節能開遍山野的、最普通的一朵小白花。
沒有豔麗的色澤,也沒有精巧的花苞,樸素平凡又安靜的一朵小白花。
沈青衣垂眸許久,明明辨不出有何區别,卻又固執地相信它的與衆不同。
良久後,卻也隻有輕輕一聲:“謝謝。”
說不清這份珍重的吊唁,道不明這份深沉的感激。
謝秋原卻似乎收到了一切。
他笑了笑,将準備好的香燭紙錢遞給沈青衣,擡手用法術燃起火坑:“我以前一直在想我的葬禮會是怎麼樣的。”
沈青衣接東西的手一頓,擡眸看去,不知為何心髒跳得格外響重。
謝秋原面色如常,像是在唠嗑一般。
沈青衣緩緩垂下眼眸,故作鎮定地拿起紙錢一張一張丢入火中。
謝秋原:“我不喜歡看别人哭哭啼啼的,尤其是關心我的人,他們應該開心快樂才對。所以我想,我一定要在死之前把他們都氣跑,這樣我的葬禮就不會有人來參加,最多也就陌生人一句英年早逝足矣,那樣我才可以毫無牽挂地說再見。”
謝秋原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他側目看向沈青衣:“但現在,我後悔了。”
他笑了笑,将沈青衣刻入眼眸:“沈青衣,我好像沒辦法死在你前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