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落星接到倪随電話的時候,剛剛結束英語節的活動彙報。
一串來自倪随的未接電話,中間摻雜着幾個許柯打過來的。
于是,倪霧也一起去了醫院。
醫院急診科永遠人滿為患,蘇落星趕到醫院,幾乎是第一眼就鎖定了陳玥——
低着頭,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
好像把自己和外界所有的一切都隔絕,安靜地縮在一個透明的殼子裡。
不參與,安全感也極具缺失。
陳玥不喜歡沖突,大部分時間她都在逃避與人發生正面沖突。
這是從那個烏煙瘴氣的“家”裡的沉疴。
陳玥兀自坐在那裡,大腦一片空白。
急診室内各種儀器發出的滴滴聲、醫護與其他病人家屬摻雜着成華本地話的交談聲,也仿佛從遠方傳來——模模糊糊的聽見,卻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直到一道陰影橫在了身上。
陳玥擡頭,蘇落星站在她的面前,居高臨下地望着她。
她的眼睫微顫,想要說什麼,喉嚨卻像是被一團浸濕的棉花糊住——
陳玥不知道,一同濕潤的還有眼睛。
黑葡萄一樣的眼睛蒙上了一層薄霧。
蘇落星便如此,在霧中望見了自己。
她眼前的人和那個在林北矜話語中、逃出來的人,逐漸重合,最終合二為一 ——
“……當時剛到那邊,還沒看到村裡的幹部,先看到了她……怪可憐的……”
林北矜發現陳玥的地方是豬圈。
陳玥靠在籬笆上,旁邊是已經空了的豬食槽——豬很聰明,印象中豬對人似乎并沒有攻擊性。實際上,豬是雜食性動物,處于極度饑餓的狀态下,人也會成為它們食物的備選。
它們默契的和陳玥保持着安全距離。
陳玥的不遠處,一頭體積上幾乎是她一倍的豬仰面朝上,血漬被塵土包裹,氧化成了大灘的黑色,血腥氣味混着豬圈的臭氣。
她渾身狼狽,身上彌漫着劣質的酒氣,頭發也因為“殊死搏鬥”粘黏成了一片。
那天,陳寶國用兩條中華,換走了陳春旎。
因為中考被陳寶國皮帶沾水抽在身上的時候,陳玥沒有崩潰。
她沉默地站在他面前,承接着這位無能男人的暴怒,她認為沉默是對他最大的蔑視和反抗;直到四姐姐同前面的幾位姐姐一樣,因為兩條煙,因為一瓶好酒,又或是其他什麼東西,被送走作為“新娘”,陳玥恍然——無能者一直是她。
她誰都保護不了。
她一直都是被保護的人。
被四姐姐護着。
如果沒有四姐姐,被送走的人便是她。
這不公平,
這無可奈何。
——憑什麼無可奈何。
她在那一刻才被逼着直面自己并不堅韌的内心,洋蔥一樣把自己剖開——她并不勇敢。
皮帶落在皮肉上的沉默是因為畏懼。
畏懼陳寶國可憎又可懼暴怒,畏懼已經落在身上的鞭子。
——我要殺·了他。
古水鎮派出所内,陳玥坐在靠近門口的一排木質長椅上,低垂着頭。
如同此刻,沉默地坐在急診的休息椅上。
男人沙啞的争辯、操着鄉音用更大聲量壓制對方的警察的聲音,不偏不倚,剛好和窗外的蟬鳴重合。
—— “虐待?”
“她不是活得好好嘛,誰家當爹娘的不調教孩子啊!”
“老子但凡虐待她,她能活着?”
不堪入目的髒話和警察的呵斥聲此起彼伏。
陳玥安靜地坐着,低着頭,視線聚焦在自己的腳尖上。
她腳上的那雙塑料水晶涼鞋破了,鞋尖處的破洞刺眼,髒兮兮的拇指上沾着一道幹透了的紅色血漬。
——“警察同志,你們不知道啊,那小妮子晚上的時候有多兇人喲!”
“我是她親老漢兒,她拿着刀,對着我就要砍啊!”
“她要殺我!殺她親老漢兒喲!”
陳玥始終低着頭,拇指一下一下扣着長椅的橫闆,倏然一雙手輕輕捂住了她的耳朵,兩道聲音,記憶與現實重合——
“不要聽,”
陳玥頓了下,擡眸,望着蘇落星。
“這裡吵的要命。”蘇落星沒有看她,側臉望向另一邊,淡淡說。
——奇怪。
明明被捂住了耳朵,聽的卻更明白了。
不要聽,吵的要命。
急診确實不安靜,起了沖突到這裡的她們,另一邊,醫護則都在搶救大型連環追尾事故的受害人,警察、雙方家屬,不明所以但視線仍舊被聚焦在同一方向的其他路人。
她們像是被抛棄在了這裡。
沒來由的安心。
蘇落星終于收回視線,落在陳玥耳側的溫熱也抽離。
她坐到了她旁邊,視線極快的掃過她,定格在她了項鍊上——一道細微的劃痕。
并不明顯,隻有強光落在上面的時候,才會注意到。
但卻像刺,蘇落星怎麼也不舒暢。
陳玥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她是遲鈍的,并沒有發現這道劃痕,不明所以又有些小心翼翼:“蘇落星?”
蘇落星沒有回話,跳過她,輕喚了一聲她旁邊的孟非晚:“同學?”
孟非晚回過神,循着聲音看向她,眼底懵然而無措。
顯然,她受到的驚吓更多。
陳玥兀自收回視線,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攥緊了。
事故并不複雜,甚至稱得上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