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州長官,永州刺史崔敏這幾日十分忙碌,州府上下裡外無不受過他的囑托。從賦稅兵事,到刑獄緝拿,大小事務都被他交代了幾句。
下屬們紛紛猜測,或是年邁的使君漸漸變得啰嗦,或是一年快到頭也本該交代些事,更大膽的便是使君任期将滿要移官别處了。崔敏對這些猜測未嘗表态,隻笑呵呵地待着休沐日。
将至深秋,永州洗卻了春夏時多雨多霧的迷蒙,日光的澄色漂浮在一泓清池。淅瀝的葭葦随着池邊蔓延,其間楓葉橙紅,竹葉蕭蕭,水上的殘荷随風搖擺,遙映青山。
柳宗元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色。
他往常在州府着一身青衫,今日穿的卻是常服。岸旁的楠樹系着一隻舟,舟上的老人已待他許久。
“是子厚來了啊。”
“使君。”
崔敏向他露出了一貫的和顔悅色,瘦削的臉上扯出了幾道皺紋。這對來到永州的他來說是很難得的,除卻上司和下屬的關系,崔敏有時也像一位寬仁親切、循循善誘的長者。
崔敏懷裡還團着一隻貓兒。它的眼睛、毛色都很漂亮,體型比同樣歲數的貓略大些,窩在人身上像個雪白的軟墊子。他望着它時,它也察覺到他的目光,又盯了回去。他覺得十分可愛,不禁微笑。
“來,坐。”崔敏舉着茶瓯向座對面示意,“州府的事,這兩日已交代了不少,有李司馬和譚參軍在,我也都放心。如今天下仍時有小亂,不乏擁兵自重之地,還未知今後如何……我刺永三年,論自己所為,也算問心無愧。他們或都以為我将移官,又是快入冬了,才在重陽前說這些話的吧?唉,算了,今日又邀你來,是想再說些别的。”
崔敏歎了一聲。
“還記得這南池吧?”
“當年使君邀下官同遊,下官雖委廢于世,而得與此佳山水為伍,未曾忘懷。”
南池如其名,枕在零陵城南,上連清溪。暮春嘉月,崔敏曾在此處設宴,所邀之人不乏像他一樣的左官。池水如同一首古時的詩,溫柔搖蕩着楚天的碧色。舟楫間,樂聲裡,衆人笑意晏晏。可他想到古人曾因樂而悲,不免感懷自己的處境,又覺盛景難再,将遺憾都寫到了文章中。
“那年州府才俊衆多,南池算是群賢畢至,可詩文寫得最好的還是你呀。我本想在重陽日設宴,這幾日身子骨不好,又暫且擱置,今日隻借了個小舟來,可惜不能見當日光景。若我又移官他處,恐怕更是再不得見,若不移官,這把年紀還能去往何處……哈哈,在外宦遊這麼多年,都習慣了。”
柳宗元從前任官多在京内,隻有幼時跟随在外做官的父親于鄂嶽生活,尚未嘗思鄉之苦。而今他谪永數年,才漸知漸解。崔敏多年為外官,一直熬到了頭發花白,隻會更甚吧?宦隐向來難以調和。
“使君……曾想辭官歸鄉麼?”這既是他的好奇,也是他心中的追問。
“能歸鄉麼,自然更好。”崔敏笑得有些無奈,“我前幾年舊病複發,差點以為要喪于歸州了。後來又遷零陵,有你們來伴我這老翁,才舒坦些。”
“實不相瞞,自我來永州,曆三任刺史,唯與使君相知甚厚。我雖非常員,身居閑官,使君卻傾囊相授,多方照拂。如今得逢使君,是我之幸。”
柳宗元初來時,隻能寓居龍興寺,又遭數回走水,生活得很窘迫。母親、女兒接連病逝,昔日的同道志士也傳來噩耗,常令他徹夜難眠。韋使君在他來數月後移官,馮使君任期短暫,與他來往最多的也确是現任刺史崔敏。
崔敏在歸州便頗有政聲,治理南地州府也有見地。崔敏施政,寬以容物,直以率下,懲淩虐而撫鳏孤,擒妖師而變舊俗。州人受其教化,不再輕信鬼神,在崔敏刺永的三年内未有怨言。
他任的是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是不折不扣的閑官,在州府中本不必多理政務。一個人在失勢後,容易變得更敏感。對方的态度是鄙夷、同情或是無謂,都能流露于一字一詞中。崔敏無疑是賞識他的,也能知曉那些詩文背後的不甘。來到這裡,他也逐步體會到南州治理的痼疾,田家百姓的疾苦。那些為一些京官所不屑的庶務,也關乎百千人家的系命之根。
“你太自謙了,子厚。隻是我已衰朽,不忍見你沉淪,還想盡幾分惜才之心。我知你早歲登第,任職清貴,年少便得意于翰墨場,又入過禦史台,熟知典章刑獄。你是心懷大志的人,在這遠州看管庶務,實在太屈才。那時你銳氣頗盛,我不過虛長你三十年,才學未必如你。”
在崔敏看來,那些話若是換了另一個人來說,難免有些谄媚。而因為是他所說,崔敏想到他的境遇,又确信那些話是肺腑之言,不禁更加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