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崔簡一案,刺史之位已阙員許久,州府下屬需要考慮得也比從前更多。他雖居閑官,有時也需為州府事務撰文,理些雜務。
永州的四季不比長安更分明,但溽暑之氣将來時尤為明顯,到處被日光織就了明麗的錦色。他頸上已洇了薄汗,更覺這身衣衫悶熱,即使愚溪在側也難解半分。幸而溪居旁還有蔥蔥茏茏的綠意,待人緩緩歸。
他還未至門口,便能看見竹籬旁的柑樹伸展着綠葉,密密叢叢長勢甚好。卧房階前的幾株芍藥妍麗可親、芳香不絕,令他很喜愛,隻覺夜晚也似枕花入眠了。
老仆見他回來,便放下修枝的活計,上前喚他。
“郎君。”
老仆在柳家服侍多年,也算是看着他和二位姊姊長大的。後來,他遠谪離家前曾遣散了一些奴仆,但老仆還是不想離開他。被老仆如此喚着,總讓他感覺很親切溫柔。
他放下歸來的倦意,舒展着面容:“可有何事?”
老仆臉上綻出一個笑容,仿佛在很久前也用過相似的語氣與他說着這件事。
“盧郎君至。”
他也笑了笑,到卧房褪去官服,換了文士常着的衣裳,去到堂中。
“表兄……”盧遵見他來到,便起身相迎。
因長數歲,他少年時比盧遵更高些,再後來,二人也逐漸身量相當。盧遵身上含着盧家人特有的溫潤氣象,很像沐于水中的玉石。盧遵的唇角、唇峰沒有太多尖銳之處,如平靜的湖澤,時常也讓他想念母親盧氏和外家的舅父,他們的性情都很恬淡、謹順。
“信上說月底才至,未想你們今日便回來了。”
他又請盧遵入座,倒了些清水。
“今年雨少,漓水不比往日湍急。船人知道我們想趕路,便也行得快些。”
“早回幾日也好,許久未見你們了。”他歎着。
桂州和永州并不算太遠,然因地僻,車馬、書信往來也不若中原便捷。盧遵至湘江畔時,總會想起兩家相别的不舍。如今見他如此關懷,盧遵不由得說起自己歸途的心事。
“從前表兄向李中丞引薦我,使我得任一職。我也曾望勉力奉公,但終不願一世行走堂下……留得越久,就越想離開。”盧遵又垂了眸,“這月待得秩滿,我便向李中丞辭了官……辜負表兄厚望。”
他微傾身:“不必有愧,你在全義已經做得很多了。”
盧遵是和宗直一同伴他到永州的,慰他已受棄逐、谪居孤寂。雖然他一直覺得二人才力可堪重任,但他們都更想和他治學。他前幾年曾勸盧遵嘗試一番,便與桂州李中丞通了書信,也得到了允諾。後來,他又從李中丞處得知,盧遵任全義令時的政績十分斐然,頗受嘉許。
若長官曾為一縣百姓做過那麼多益事,便已無愧于案上的官印了。
至于辭官,他在永州遇見過很多士人,有人懷才不遇、望取功名,也有人無意仕途、修道佞佛。婁圖南伴他數年,最後還是離開永州,遁世入道。他曾相勸,但婁圖南臨行前隻淡然一笑,舊時在長安士林的聲名已于他無用。或許很多結局都關乎各自的抉擇,若表弟心中郁結,回來治學、持家也非自棄,能與親人相聚總歸是好的。
他看着盧遵欲言又止的樣子,放下了這個話頭,又道:“家裡前日為你們收拾了一間屋子,物什可還妥當?”
“都好,我與慧娘已經打點好了行李,十郎也來幫了忙。”
“他也甚是念你。”
“我在他書房裡見到幾個後生,年紀不算大,這些孩子也是柳家子弟……來與表兄相學麼?”
“他們是我長姊的孩兒。”他聞此蹙起了眉,“我姊夫被貶至驩州後,才在朝中得證清名。那時涉事之人已被處置,可姊夫未被诏還,在幾月前過世。崔家這幾個孩子,都是我阿姊所出。處道、守讷年紀最大,扶柩出海時……不幸又遇風浪,與父同去了。”
“表兄——”盧遵見他情态也不由心悲。
“崔家隻剩下三個幼子,一個女兒。子符未有功名,還在謀職,而我身居閑官,家中也有十郎,就想接他們來教養,盡我之力報答阿姊和姊夫。”
盧遵歎道:“如今我也歸家,便可助表兄了。”
“還不知要谪居到何年,我曾想,若有一日……”
他深深凝視着盧遵的眼,訴說着自己似乎并不遙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