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使君逝後,朝中又移崔簡刺永。
雖未見其人,柳宗元知曉消息時已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在州府中被喚起了那些春葉濯濯、雙親猶在的記憶。
本朝士族間盛行聯姻。崔簡出身博陵崔氏,文雅清秀;柳氏女出身河東望族,援琴善書。昔年崔家士子與柳家長女結親,如《詩》中君子與淑女之合,二族皆以為賢。崔、柳夫婦二人婚後相諧,情意深笃,是令人豔羨的一對伉俪。每逢長姊歸甯、攜孩兒省親,太夫人便從白日舍不得至黃昏,念着女兒前,想着女兒後。他那時還未及第,與姊夫在那棵梨樹下說着章句和策論。
隻惜,柳氏數次孕育,病逝于盛年之時,琴瑟弦音由此而辍。家中那時到處是悲泣聲,太夫人前失夫君,後失愛女,形神憔悴至卧病不起,賴有他和妻子在側照料。他将志文交予崔簡時,崔簡目中已無淚可流。
後來,崔簡攜兒女們宦遊多年,他也因永貞之事長谪潇湘,隻有書信往來,兩家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面了。
這場重逢本是一件喜事,此後他可與崔簡共論政事文章,兒女們又可再續通家之好,很容易讓人懷念起住在長安的時候。
可誰也未曾想過,此事會節外生枝。崔簡受今湖南觀察使李連帥所誣,而禦史台中主管此案的官員也被其打通關節,崔簡由是蒙冤,被遠放至驩州。那裡比永州還要臨近這個國家的邊疆……他悲憤之餘,耳邊又回響起崔敏臨了前的警示與忠告,終是心有不平。
世路多艱。
即便是多年慎獨持重、堪稱士人清流的崔簡,如今也無端身陷囹圄。
崔策因此放棄了今年的科舉,上京為兄奔走申冤。柳宗元不能與他同去。他們作别于往日曾遊的西山,恰逢那日又漾起白色的雲岚。
他看着這張與姊夫相似、又更為年輕的面容,一時有些恍惚與不舍。崔策整着行囊,對他說,自己遊學數載,很喜歡與他在永州度過的日子。
他結交的許多朋友、士人也這樣對他說過。
“我何嘗不是呢?”柳宗元這樣想,就像他在詩裡寫下的“吾子幸淹留,緩我愁腸繞”。
此時在州郡中難尋一匹好馬,可崔策還要去數千裡外的遠方。他隻能聽着這匹瘦馬緩慢地踏在草地上,發出那些讓無數遊子神往的聲音。
他心有所失,不禁又上前走到崔策身旁。
“子符,到了長安,替我為你阿嫂祭拜一回吧。”
崔策想起了柳氏溫婉的身影,勒馬向他承諾,随後又悠悠行至無窮的天際。
巍峨的西山像一尊肅穆的神像,俯瞰着無比渺小的他們。
元和四年的某日,他像現在一樣望着這座山。
他那年常與人同行,自清晨遊至夜晚,優遊林下,恣意朗笑,竟真如那些前代的名士。那時,有人在酩酊大醉時再行酒令,要求以此夜、此花、此月入詩。他作得六句,覺得已經足夠,便不必再思索了。
這些随心自适的過往令柳宗元感到片刻的愉悅。
他登上西山時記下:“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颢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引觞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