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文曾十分看重他們。他入過淮南幕府,在東宮、京畿任過職,交遊甚廣,處理大事、庶務都有所心得,有自己的準繩。柳宗元常年在京内,以正字入仕,且長于辭章,任禮部之職也可顯才。韓泰在政事上有異乎常人的膽識和決斷,神策軍行營一事,除卻他,似乎也難尋第二個人能擔此任。
那種日子像在劍鋒上,眼前之事還未決,身後之禍便随之而來。他初到朗州時,恰逢秋末,沅江上的秋風吹在臉上一樣冷。對他而言,長安春色是過于久遠的。
劉禹錫遠望滿眼的花朵,有些恍惚:“十年不見,玄都觀又栽了這麼多新桃樹。”
“寺廟、曲江……也都如此。”柳宗元垂下眼眸。
方才他們走到殿後才知,庭前的那些桃樹與此處相比不過寥寥。層層桃花堆疊如雲,猶入仙境。花瓣像是從苞中迸裂而出,閃耀着明媚的日光。花間香氣四溢,蜂蝶相逐,果然是最烈、最盛之時。
韓泰輕皺了眉頭,問道:“夢得、子厚,你們可有今後的打算?”
劉禹錫沉聲道:“我和子厚,恰巧半路相見,回來理了些庶務,還未見诏令,尚且不知能否久留京城。若是今後移官,我隻願以後和你們不再四處離散,不再到遠州赴任。”
說起谪居過往,他的笑容又帶上一絲苦澀。
“我娘年事已高,與我在一處受了不少苦。”他轉頭看向柳宗元的面容,“子厚在永州生過幾回病,族裡也需他,若能在京中調養些時日也好。”
友人在側,他不禁由衷而發。
“你們本應在朝中做一番事業……”
他深信,那時在他身側的,都是當世英才。可如今被賜死的賜死,遠谪的遠谪……
“我又想起,和叔走的時候,道州、衡州百姓想去送他,田間水邊長哭不止。衡州人為他修了祠,子厚路過衡州,也代我們祭奠過。”
“夢得……”柳宗元目中含着隐憂。
韓泰冷道:“我這些年也過得心有不甘。”
他們身旁的遊人行走在□□裡,言笑不斷,無不贊賞觀中桃花,一時熱鬧至極。一些樹下置着步辇,仆從正攙着主人上去。這些嘈雜的人聲好像很快就将他們的言語蓋了過去。
小徑深處,層層疊疊的桃紅之外,是觀内的一面壁。
韓泰指道:“你們看,有人在題詩。”
本朝自上而下皆愛詩。長安城中的道觀、寺廟也如許多勝景之地,立有題詩處,供香客、遊人留下手迹。春日遊者衆多,遺詩若為佳作,或為名家所寫,無疑又将傳唱一時,遊覽之地也得負盛名。
題詩處落英片片,此時正有二人于壁上書寫,之前留下的字句,也大多與觀中桃花春景有關。
韓泰看向二人:“有你們在,我便算了。你們平日都愛寫詩唱和,今日可有詩興?”
劉禹錫執起一支筆,仔細濡上硯中烏墨後,将筆遞給柳宗元:“子厚。”
柳宗元微笑道:“夢得先寫吧。”
“好,我寫一首。”
劉禹錫挽袖,提筆寫道:“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
他回看身旁的友人,一個神情溫和,一個目光炯炯,于是又沾上濃墨,着力寫下:
“戲贈看花諸君子”
觀内遊者見此處有人題壁,覺得熱鬧,也偶爾三三兩兩地上前觀看。不知不覺間,壁前的遊人也将他們虛虛圍住,口中念念有詞: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劉禹錫一擱下筆,韓泰見他如此豪言,便朗笑道:“好,這‘盡是劉郎去後栽’真好。什麼桃花,還不是我們……”
他們二人正說在興頭上,柳宗元看着壁上題詩默然。他與劉禹錫同行半月有餘,見過他一路上許多詩篇,深知他心神所傷,亦有同感,如今自己見他新詩,不由得又回想起他的那些字句。十年渺然,物是人非,也竟如暗合劉、阮天台之遇一般。
“子厚?”
柳宗元聽見劉禹錫喚他,才回過神來,露出淡淡的笑容:“無事。”
一片桃花悠悠落在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