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裡,柳宗元一連寫下了三封急信寄往連州,使者馬不停蹄,不敢怠慢。
劉禹錫的母親在一個孟冬的夜裡離開了人世。
那日柳宗元讀着劉家的信,已是泣不成聲,盧氏一向待他慈愛,他也以禮敬之……他見此更難想象親曆母喪的劉禹錫該如何地悲恸,像他從前那樣拾起一件件遺物,忍痛料理母親的後事。
他當時想以柳易播,就是希望劉禹錫不會像他那樣面對天人永隔的悲痛,可嶺南還是太荒涼了,人在病痛前幾乎是無力的……
可惜他不能親往吊唁,他隻能疾書一封勸慰之信,遣了使者送往連州,請使者代他憑吊。
夜裡他無眠,還是放不下心,次日一早又寫了一封長信,請另一個使者揮鞭前去。
昨夜他坐在書案前,寫下了最後一封,這一封寫得比前兩封更幽微、更深厚、更沉重。“生”、“死”、“滅”,是他和劉禹錫在佛經裡見過太多的字眼,可輪到他親自提筆,還是會不忍、不舍。現實的親人在身邊逝去,他難以割舍,若換成他自己,他難以割舍這個世界。
柳宗元寫下了那些想過很久的文字,在燈中昏昏欲睡。
他那時其實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昏”還是“睡”,但喝到家人遞來的粥水,眼前才又變得清明。所以他應當還是昏了,他這幾日既病且憂,無心進食,隻沾過一丁點水米,終究是體力不支了。
盧遵将他扶回卧房,久久不語,在夜色中離去。
次日,柳宗元是在一片藥味中醒來的,青娘替他置了餐食,熬好了藥湯。
青娘坐在他身側,上月還像這樣在屋裡告訴過他,她又有了身孕,明年家裡又會添一個孩子了。
柳宗元也很高興,可是他怕自己無福再見。
他再沒有力氣起身、盥洗、着衣……隻能讓她代勞。
青娘拾起他的發,細細在手中梳平。
绯紅的官服孤零零地垂挂在他身側。庭裡的榕樹映了半面鏡,竟比春時還要繁茂,細密的枝葉堆疊起來,像半座幽幽的小山,又時而被女子的衣袖遮住。
台前疊着佛經,柳宗元垂目拾起一卷。這是他母親和女兒的遺物,微微翻卷的邊角沾着藥漬,混合了許多藥味,他已經分不清誰新誰舊。
他随意翻開一頁,上面寫的是:“……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所以者何?須菩提,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夫君把書放在榻邊,昨夜書掉到地上,是我拾來這裡的。”青娘在他身後解釋着。
柳宗元翻閱着這些令他動容的文字:“你如今還聽經麼?”
她沒有料到他會這樣問她,手中忽而一頓。
“還聽……不過我本想消憂,聽了好像執念更深了……”
“我也是。”柳宗元露出了淡淡的笑,“我為和娘讀過半夜經,她很想活下去……”
他不忍再說下去,将經書合上。
“來日,把它放在我的身邊。”
青娘沒有應他,隻是為他挽了一個端正的發髻。
柳宗元回首時,看到她微微濕潤的眼。
落寞的日光靜靜照在琴台,好像連一點灰塵都能讓人看見,他有些想離開這裡。
“我不能行遠路,但想去外面坐坐,你能幫我麼?”
青娘扶着他在榕樹邊坐下,石幾在他的身旁,上面落了幾片小小的榕葉。今日是這幾日裡最暖的,溫和的天光也讓他的心變得柔軟惬意。孩子們都出房曬着太陽,在庭中玩樂,歡笑的聲音流到了他的心中。
這讓柳宗元不想回到屋裡,但他又想起昨夜的事還沒做完,于是對她微笑道:“青娘,書房案上有一疊紙,我想看一看,你能幫我拿來麼?”
“嗯。”
她朝另一頭去了,他在座上看着孩子們。
周六和宣兒玩得正好,笑語不斷,玉娘卻是有些出神,眉間似有隐憂。她方才就見着父親出來,這幾日父親又病了,好像很少會在外面坐着呢。
“姊姊,到你了。”宣兒擡頭笑着提醒她。
玉娘轉頭向妹妹看過來,沒有應答。
她的臉色很不好,宣兒也漸漸斂了笑容,望向她原先望着的地方怔道:“阿爺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