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在遺書裡隻提到柳周六,但劉禹錫在回洛陽的路上,曾想過将周六的姊姊一同接來。他将家裡打點妥當,或許也能供養得起。
盧遵、韓愈、崔群的來信讓他暫時放下了這個念想,原來柳宗元生前也将孩子托付過他們。好學的長女由韓家撫養,應當也會學有所成,溫和的崔群也定能安撫照顧好年幼的妹妹……幾人商量過後的安排都很妥善,可他不知為何,心裡又有些空落落的,也許周六來到他身旁就會好些吧。
随他回到洛陽的家仆一看也知,自從過了衡陽,劉禹錫就常常這樣神思恍惚。盧老夫人下葬那日,除了儀式上的那些話,他就幾乎沒再說過一個字。
一想到兩家都正循着相似的程式治喪,劉禹錫就不能自已。二十年來萬事同,到這一步,他們兩個卻是生死相隔了。
昨夜雪花飄飄灑灑,讓所有人難得地睡了回好覺。誰知早晨醒來,他朝後院望去,雪塊竟壓壞了矮樹的幾根枝條。
“雪天路滑,周六他們又要遲幾日才到了吧。”
他低着頭,手裡還握着那幾根細枝。
“再遲也不過月底了,就快到了。”家仆答道。
他忽而笑起來:“是,也不差這幾日了。”
将周六帶來的正是常往來于兩家的那位使者,兩場喪事操辦下來,他在鞍馬上也極辛勞。
“阿爺!”
本與弟妹在庭中的孟郎也不顧冬衣臃腫,比家仆還快幾步來到他父親的書房門前,大聲喚他。
“那使者又來了。”
劉禹錫随即同孟郎走在廊下,還在遠處就見着自家兒女身邊有一個大人牽着個男孩。這兩個人,實在讓他盼了太久。
剛過年關,門口還挂着新桃符。地上的殘雪在邊沿化成水,沾濕了階旁的綠苔。使者便一路小心着,看着身旁的孩子,避開凝結的薄冰。
“使君新歲安康,我将柳家小郎君帶過來了。”使者又低下頭笑道,“來,小郎君,這就是你劉伯父了。”
“見過劉伯父。”
周六擡起頭,冬帽嚴嚴實實地包着他的小臉。
“好,好……”劉禹錫笑得雙眼都要濕潤起來。
周六是在柳州出生的,他還是第一回聽到周六的聲音。他屈身下來,伸出手想撫摸周六的臉龐,又念着自己方才運筆,恐怕雙手冰涼,還是落在了孩子的臂上。他用手捏了捏,才确定孩子的冬衣足夠暖和,身體在同齡孩童中足夠結實。
劉禹錫輕輕握着周六的小臂,将孩子的手放到自己的臉上,手心的溫暖很快覆在了他的皮膚,竟讓他未能察覺自己的一行熱淚。
“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
他在周六明亮的雙眸裡看到了自己的笑顔。
衡陽一别後,他已經好些年沒見過柳家人了,但還是能一眼就看出周六的五官與父母的相似處,柳家人的面容一直都深深刻在他心上。
“這是姊姊,和你姊姊玉娘差不多大。”他領着周六介紹起自家兒女,“這是你兩個兄長。”
“姊姊好……阿兄好。”
在柳家周六沒有兄長,似乎還喚得有些不習慣。不過孟郎想,待日子長了,他們三個也會如親兄弟一般。
“在路上餓了吧?我們去找些東西吃。”
他看到父親像抱起幼時的弟妹那樣一把抱起周六,連語氣和笑聲都不差分毫。
使者看得有些不忍:“使君……我還帶了柳使君的遺稿來,盧先生和娘子捎來的東西也在車上,您看要不要遣幾個人來,我與他們一同搬到屋裡?”
劉禹錫回過神來,将周六又抱緊了些,茫然望着門外的車馬。
“我親自搬吧。”
他先托乳母和幾個兒女照顧好周六,尋些吃食,又回來與使者搬走車上的東西。
“柳家近日如何?”
他負責聯絡友人,盧遵則負責親眷那邊,因此總還有些事情他未完全知曉。
“都還安好,柳使君的靈柩置在羅池旁,盧先生打算待娘子誕下孩兒再回京。”
他這幾個月聽這兩個字已經太多回,但還是一陣恍惚。
“家裡有困難麼?可惜我離得太遠,不能親自相助。治喪是一筆大錢,也不知我和安平贈的财物還夠不夠,我家裡還有些,你回去了一并帶走吧,也好彌補些他們家用。”
“使君不必憂心,桂州裴公得知此事後便派人送了些錢過來,聽盧先生說應當足夠了,說不定還有富餘。”
“那要多謝他了,周六的姊姊呢?韓家、崔家可與盧君商量過?”
“盧先生說也是年後再接走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