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樣說,謝甯放下了一些拘謹,擡頭看向面前的士人。他看起來五十上下,與柳刺史年紀相仿。
“我正是為柳使君而來長安。”
二人至屋中坐下,謝甯思索歐陽翼先前就與他提醒過的事,小心謹慎地将事情的原委一一說清楚,生怕有一點遺漏。
“柳州百姓在羅池邊為使君立廟,廟已建成,柳州上下希望能再為羅池廟立碑。聽聞韓公為使君故交,善寫碑志,我今日上京拜谒,便想請求韓公撰寫碑文。這是我代歐陽翼将軍所書,信中是他的見聞。”
“辛苦将軍一路前來,待我觀之。”
韓愈接過他手中的書信,信紙展開後竟有近千字。
當他閱讀時,謝甯還在一旁慢慢說下去:“我和魏忠、歐陽翼曾與使君在驿亭夜飲,使君與我們說:‘我棄于時,而寄于此,與你們相善。明年我将死,死而為神,三年之後,為廟祀我。’使君後來及期而死,果真為神,必能護佑一方百姓。”
“這是……他親口所言麼?”
謝甯感受到韓愈由信紙轉而投向他的目光,那目光也顯得遲疑。他與歐陽翼說到此處時也曾這樣過,但歐陽翼請他務必說到這件事。他還沒想好怎麼回應,就聽到韓愈又讀起信中的字句。
“信中歐陽将軍說,子厚曾托夢于他,對他說:‘館我于羅池。’廟成之日,李儀醉酒侮于堂上,因而得疾,扶出廟門即死。”
謝甯便就此繼續補充道:“歐陽将軍說此事千真萬确,李儀之死,也是廟中衆人親眼所見,絕非杜撰……韓公将此事寫于碑中,也能顯使君之靈,為柳州上下所願。”
“二位将軍的意思,我已知曉,若能撰寫碑文,也不負我與子厚的情誼。”
“多謝韓公。”
謝甯又想起身行禮,但韓愈将手放在他臂上,表示不必。
“若是将軍方便,也不妨與我說一說舊事。”韓愈緩緩收起信紙,“我隻知道他在柳州,也給他寫過信,他告訴我政事和奇珍,但我不能确定他真正過得怎樣,就連夢得也……哦,便是劉連州,你們或許也聽他說到過。他們敬我為兄,又直言不諱,覺得我何處做得好與不好,都會說出來。我們是青年相識,情誼深厚,中年卻各在一方,可我總還記得他們神采飛揚的樣子。”
韓愈說起這些事情滔滔不絕,讓謝甯有些不知所措,但也讓他很快浸入那些回憶中。面對這樣的問題,他最先想到的卻是魏忠在酒後的那些話。
“柳使君,他在柳州有太多事要做,他太勞累了。”
“是。”
“但他做得很好,人們願意相從,都說:‘若不化服,我則非人。’”
“于私交而言,他待我們都很溫厚。”
“他想回長安。”
這都是謝甯在州中所見所聞,也不隻是出于一名部下對長官的回憶。
“他在這裡長大,幾經輾轉,如何不念……他少時才學甚佳,誰知後來仕途遇挫。”
韓愈合上雙眼,面容變得有些哀戚。
“我沒見過柳使君過去的樣子,但如果他能一直留在京城,想必也更能施展他的才幹。”
“是,不過他後來也留下不少好文章,在柳州亦為楷範,我明白,他還是想那樣做。”韓愈長歎一聲,“再說下去,若夢得他們在,或是又要辯我……他們最不願見到那些事都變成憾事,我也一直知道他們的看法沒有變過。”
“既已成過往,韓公……”
二人同時陷入了一陣沉默。
謝甯想起自己身上還帶着一件重要的東西。
“這是柳州的新茶,贈與韓公。”
他打開小罐,其中果真茶香清逸。
“柳州故人拜訪,也向柳家小娘子問候一聲。”
韓愈微笑道:“好。”
謝甯離開京城前特意經過了灞橋,飛揚的柳枝拂過他肩頭。他的懷裡有韓愈親筆所書的《柳州羅池廟碑》,他會帶它到柳州去,刻在碑石上。它會永遠地留在柳州,百代傳揚。
江水在他面前流過,就像生命的長河。
生命的長河,不息、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