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貴族看來,平民是低人一等的,他們捉襟見肘的貧窮,他們粗俗不堪的舉止,他們空空如也的頭腦,無不訴說着平民的無可救藥。如果流感僅在平民之間蔓延該多好啊,相信在這一場清洗後,那些該死的罷工就能消停一會兒了,那些天天嚷嚷着公平自由的蠢貨呢?他們就會明白貴族到底給予了他們多大的仁慈。
但很可惜,疾病的傳播對所有人一視同仁,隻不過在患病後的待遇與治療上,貴族與平民再次顯現了差異來。
在流感肆虐的當下,一個感冒發燒的仆人會被主人掃地出門,至于他是不是會餓死在家中,誰會在乎呢?但如果是一個貴族,他将得到精心的照顧,哪怕他确診為流感,渾身都散發着死亡的不祥味道,他的仆人也必須全心全意地照顧他。至于仆人會不會被傳染?要知道為主人付出一切甚至于生命,這是多麼的榮耀啊,他們應該心懷感恩地接受這一切。
也因此,當喬治挑準了時間,用時不時的咳嗽在伯爵夫婦,尤其是維拉夫人纖細的神經上跳舞後,這位女主人立刻取消了共同進餐。
但是弗朗西斯伯爵并不同意喬治住到家族的别館去。
“那邊的仆人會照顧好我的。”喬治說。
“我不同意。”弗朗西斯伯爵言簡意赅地說,“我不可能把我的孩子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外面。”
“這是為了我們所有人。”喬治又說,“我并不希望自己成為災難的源頭。”
但弗朗西斯伯爵态度堅決:“我不同意,所有人都不會同意的。”
維克多當然會在面上表示反對,理查德則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語,至于他們心裡到底在想什麼,隻有上帝知道。索菲亞或許是真心反對的那個人,她并不認為獨自在外的人會獲得全面的照顧,忠心的仆人的确會秉持着仆人的守則,但是恐懼死亡而臨陣脫逃的事并不會讓人奇怪。
讓人沒想到的是,維拉夫人竟然也站在了喬治的對面:“你為什麼不安安分分地待在房間裡呢?到别館去?你是想增加我們額外的負擔嗎?還是你希望别人認為菲爾德是一個會将自己孩子棄之不顧的冷血家族?”
維拉夫人的話依舊纏滿了荊棘,對着喬治,她似乎一直學不會做一個溫和的母親。但對漂泊在外的另一個女兒,她憂愁得幾乎要以淚洗面:“我可憐的伊芙琳,為什麼我們不能把她接回來?她在那樣一個落後寒酸的地方,那裡連一個像樣的醫生都沒有。光是想象她孤獨無助的模樣,哦,我簡直要被逼瘋了。”
于是為着伊芙琳的未來,接下去的對話就變成了伯爵夫婦的争辯。
弗朗西斯伯爵當然不會做出愚蠢的決定來,這一點喬治十分确定,但是這毫無營養的對方讓他十分焦急,所有人反對他離開莊園更是讓他煩躁無比。
喬治并不是沒感受到那些隐藏着的擔憂和關切,但在并不正确的時間,所謂的愛并不能帶來慰藉,隻會成為束縛人的枷鎖。
無處發洩的怒火像烏雲一樣彙聚在喬治的臉頰上,讓為他整理行李的路克越發的戰戰兢兢:“您真的不和老爺說一聲嗎,喬治少爺?”然後在喬治冰冷的目光中,這個可憐人隻能加快了整理的速度。
上帝哪,為什麼要這麼折磨我?我隻是犯了一點小錯誤,卻要經受這樣艱難的考驗嗎?喬治少爺真的不是故意為難我嗎?他真的不是想把我攆出莊園嗎?路克欲哭無淚。
趁着夜色,喬治一聲不吭地帶着行李離開了莊園,留下無法阻止的路克滿目凄惶地去找了管家吉恩。
至于路克接下去迎接了多大的雷霆——身為仆人卻沒有阻止生病的主人,以及弗朗西斯伯爵如何憤怒地趕到别館卻無法将自己的兒子帶回來,最終喬治毫不妥協但點名将路克帶到别館去,這一切終于都在短時間内完成了。
穿上了新西裝的路克隻覺得腳下的地毯是雲朵做的,讓他踩不到實地。他竟然真的成為了高級男仆?這太神奇了。隻是……
“我會離開别館一段時間,”喬治拒絕了路克的服侍,自己幹淨利落地将外套穿好了,“如果莊園裡有人過來,你……知道該怎麼處理嗎?”最後一句,喬治的語調低極了。
喬治的眼神帶着無形的壓力,讓路克想到了潛伏的蟒蛇,他的腹部再次隐隐作痛起來。
路克咽了咽口水:“我會說您正在休息,少爺。”
“無論是誰?”
“無論是誰。”路克肯定地說,态度則是越發的恭敬。
喬治笑了:“你果然是一個聰明的人。”
路克拘謹地低了頭,隻覺得腳下并不是柔軟的地毯,而是黑色的污泥和碎石構成的沼澤。顯然,菲爾德莊園的三少爺正瞞着所有人進行着不知名的謀劃,看哪,他一離開莊園,連咳嗽都停止了。
但是路克不會愚蠢地揭穿他的主人,他很明白,自己能成為高級男仆是因為誰;他也明白,喬治·卡文迪什遠比他想象中還要強勢和冷漠——一個真正仁慈的紳士,可不會用這種眼神看待别人,就像他并不是一個活着的人,而是什麼可以被預估的、可以随時被打碎的東西。
再一次目送着喬治在夜色中離開,路克松了口氣,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背部因為長久的緊繃而隐隐作痛着。
是誰說喬治少爺是一個溫和寬容的紳士的?太可笑了,那明明是一個噩夢!魔鬼的玩笑都比這個來得親切可愛!
而向來認為喬治溫和寬容的人,在被長久的敲門聲驚醒,迷迷糊糊地打開門後,就被摟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喬治少爺?”
喬治真的不溫柔嗎?他擁抱的力度多麼克制啊,上帝知道他多想把懷中人揉碎了,好嵌入自己的身體裡。他将門關上了,以防止冷風伸入它惹人厭惡的手臂。他終于想到自己一身寒氣,便将外套随意地扔在了客廳的沙發上,轉而拉着艾倫進入到了點着火爐的二樓。
在感受到室内的溫度後,喬治緊繃的臉終于舒緩了一些。
一開始,艾倫并不認為自己可以獨享一整個溫暖的壁爐,那是隻有主人才能有的待遇。而在喬治強硬地命令後,他雖然不甘願,但還是乖順地執行了。
此刻的艾倫隻覺得喬治整個人都散發着寒氣,是被冷風徹底吹透了:“少爺,為什麼……不在明天過來?您的身體僵硬極了……簡直像是石頭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