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小滿。”
外面好似落了雨,洇在身上的血也濕濕黏黏,耳畔重新嘈雜起來,姜滿在其中捕捉到幾聲熟悉的喚。
“姑娘。”
“姑娘醒醒,該喝藥了。”
聲音的主人名為青黛,是她的貼身侍從,自幼年時陪在她身邊,後随她到燕京,随她入南安王府,洛璟囚她在西清園時,青黛為護她入了刑牢。
姜滿曾親眼看着她死在刑牢,死在十數道加身的酷刑下。
這聲音于姜滿而言實在太過熟悉,她的眼眶登時泛起一片酸澀。
眼淚連成串地滾下來,軟枕濡濕一片,她緩緩睜開眼。
“青……”
姜滿才開口,喉嚨卻一痛,好似生吞了刀子,刀刃斷頸,連人的話也斷在喉間。
這裡是哪兒?
死人是不會痛的,她身上的痛楚為何如此真切?
藥湯的苦澀繞在鼻息間,五感一寸寸複蘇,四肢百骸裡的酸痛湧上來,五髒六腑像是被刀絞過,疼得姜滿一陣陣泛嘔。
“姑娘?”
見姜滿的面色忽而慘白一片,青黛匆匆擱下瓷碗。
她小心翼翼地扶姜滿起身,探過她的額頭,又細細替她診了脈後才放心些許:“姑娘發了一陣汗,如今熱已退了,等會兒換了衣裳再睡罷?”
疼痛被額上探過的冰涼壓下幾分,姜滿倚在床畔,手仍提不起力氣,隻能垂着腦袋,一口口喝下青黛喂來的藥湯。
許是湯藥起了作用,痛楚被苦澀壓下,姜滿這才發覺,她的身上已盡是濕汗。
原來那濕意并不是雨,也不是血。
換下濕衣與被褥,姜滿從怔然中脫離出來。
桌上燃着的燈盞不夠亮,卻足以讓她看清周遭的環境。
她正身處一間簡陋的客棧中。
永泰十年的四月,距她的笄禮不過半年,一道賜婚聖旨送至元陵,定下了她與三皇子洛長安的婚事。
又一月,她收整好行裝,遵聖命入京。
元陵與燕京相距千裡,這段路走了一月有餘,将至燕京城時,她染了場極兇險的風寒。
馬車停在京郊三十裡外的一處村落,前後荒蕪,青黛奔波許久才借來幾服妥當的藥,撈回了她一條小命。
時間已過了太久,姜滿從記憶中挖出當年染病的始末,腦子裡仍一團亂。
她飲下毒茶時心中已存死意,若真的重回世間,對她來說更多是一種熬煎。
更何況是回到眼下此時,她越過生死,卻連家人也沒能見上一眼。
門再次推開,姜滿胡亂拭去眼淚,輕輕喚了聲:“青黛。”
光線昏暗,青黛沒發現她面上異樣,如常應了聲,掖好她的被角。
被子掖到肩下,姜滿的手鑽出來,牽着那隻手不肯放。
人總是會下意識貪戀失而複得的一切,姜滿也不例外。
她像小時那樣将臉頰貼上去,又喚了一聲:“青黛。”
青黛隻當她病裡還鬧小孩子脾氣,捏着她的臉頰輕輕哄:“姑娘折騰了太久,再睡一會兒,周姑娘說了,這風寒來勢洶洶,至少需服三日的藥,明日晨起還有頓藥喝呢。”
姜滿愣了一愣:“周姑娘?”
她不記得當初有什麼周姑娘。
青黛道:“是個路徑此地的郎中,本是該好好兒謝她的,隻是那會兒姑娘還睡着,她又急着回鄉探親,贈了幾副藥後便離開了。”
眼下境況與從前有些不同,姜滿一時無從探究,隻點點頭,記在心中。
又在客棧中将養兩日,姜滿身上的熱徹底退下去,也逐漸接受了自己的确回到當年的事實。
因風寒耽擱了幾日行程,她給元陵去了封信報平安,加快了行路的腳步。
行至燕京近郊時正是晌午,天又下起小雨,姜滿瞧着陰沉沉的天色,命人換了條路走。
上一世,她見洛長安的第一面是在燕京城西的城樓下,恍然初見,情如相識。
他們所見的最後一面也是在那裡,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姜滿自诩于情愛一事坦蕩,愛便索□□了,恨也恨得幹脆,隻是再臨此時此地,她竟不知該如何去面對洛長安。
上一世,姜氏一族因洛長安背上謀反之名一夕而亡,她來路成塵漂如浮萍,路走到盡頭,那望斷死生的一眼也算是望盡了他們一世的愛恨。
如今一切看似回到了原點,但橫亘在她心中的溝壑終究難以消解。
見姜滿棄了近路,轉而繞去另一條,青黛雖不解,卻也并不多問,隻道:“瞧姑娘指路的模樣,怎麼好像對燕京很熟悉似的?”
姜滿笑笑:“不知為何,眼瞧着是有些熟悉的。”
雨還在下,小雨淅淅瀝瀝打在車沿,擾得姜滿的心沒由來的亂。
通往北城門要穿過一段密林,林蔭接住了半數落雨,林間變得靜谧起來。
行至半途,周遭忽而響起細碎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