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滿的眼眶有些疼。
淚遮了眼,視線模糊間,她沒由來地想起許久前,她初來燕京城的那一天。
那時也正是季夏時節,是一個很好很好的晴天。
彼時她的笄禮才過不久,接了燕京的傳旨,遵聖命入京。
元陵在南,與燕京相距萬裡,氣候也大不相同,她在路上颠簸了近一月,來到燕京時,洛長安在城門外迎她。
少年還未及冠,穿的也素淨,長發隻用一條發帶束起,他立在馬下,身後是整肅的守衛與巍峨堂皇的燕京城。
他走在明暗交織的光影間,夕照浸在他的周身,姜滿在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望見自己的影子。
高聳巍峨的城樓落在她眼中,橫亘天地的夕照落在她眼中,可她望着他,望着他發上随風飄蕩起的緞帶,眼中好似就能看見這麼一個人了。
姜滿自知她這一生的運氣還算好,生來落在溫軟的金玉窩裡,雖父親去的早些,但上有兄長寵溺,母親與祖母對她也向來是百般縱着。
抛金擲玉,放達恣意,來燕京前的十五年她都是這樣過的,她從來隻當這一生是遊戲人間,明年與明日都沒什麼分别。
可與少年目光相觸的那一刻,她卻忽而想到了以後。
定下婚約的未婚夫君是她最喜歡的少年模樣,一襲紅衣的少年牽着她的手穿過一片搖曳的燈影,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裡,連指尖都微微發燙。
燭火映照下,少年的眼睛那樣亮,撥開她掩面的珠簾時,他垂着眼睛輕輕笑,珠簾摩挲出細碎的響,姜滿在他輾轉的唇齒間聽見她的名,也聽見墜在長發後的珠玉叮咚亂撞。
初來燕京時她常常想家,寫信時淚流個不停,洛長安輕輕擦拭她頰側的淚水,說,“小滿,等朝中事務輕松下來,我們一起回元陵好不好?”
元陵多山林,她年少時極愛縱馬,洛長安便為她尋來最稱心的馬匹,親手做了馬辔與鞍鞯,她天性不愛拘束,燕京來往太多繁文缛節,洛長安會先一步推了遞來的帖子,隻與她同赴宮宴。
他縱着她的性情脾氣,也記下她的喜好習慣,即使走到如今的局面,姜滿也不得不承認,成親三載,洛長安的确待她很好。
好到她忘了他自幼養在皇上膝下,八歲涉朝政,十二歲接管獨立于六部之外的明正司,一身心機手段,半隻肩上摞滿了人命官司。
朝堂從不是一潭清明的水,洛長安一夕謀反,姜家滿門受累。
一月之間,一座又一座城池被他收入囊中,與此同時,火舌舔舐着元陵的山水草木——大火燒盡了姜氏一族,燒淨了她此生來路,連捧灰都沒留下。
風吹得人臉發燙,姜滿臨風而立,身形單薄的像風裡打着顫的葉。
牽魂引絞得她身軀骨肉發痛,她卻猛然向前,踩上城牆的石欄杆。
身後是洛璟略顯慌張的聲音:“姜滿,你當初費勁心思救下曲三娘,如今是想讓她為你陪葬麼?”
姜滿輕輕笑了。
她立在那個城牆之上最為醒目的地方,居高臨下地瞥他一眼。
鋪灑着大片血迹的衣袂浸了夕照的金,翻飛而動,好似要融進天邊的萬丈霞光裡。
洛璟看着她,忽而意識到什麼,身體僵了僵。
下一瞬,姜滿轉向城下,迎風高聲。
“五皇子洛璟,通敵南越,叛國謀權,嫁禍手足,造民生之災,妄圖奪天子位。”
“今鬥膽……以我三尺微命,祭此劫枉死百姓之魂靈,請南安王勿念手足舊情,昭其罪證于天下,還熙國安甯。”
她聲音發啞,言盡之際已微微發顫。
語罷,她向西南而望,遙遙一拜。
寒光晃眼,侍衛持刀上前。
刀光刃影裡,她最後瞧了瞧那個立在城樓下的身影。
青年騎着銀鞍鐵甲的戰馬,夕照在他身後燒成連天的火,于是她胸腔裡的一顆心好似也要燒起來,這天地落在她眼中,便又剩他這一個人了。
她竟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褪去僞裝後野心昭彰的洛長安,還是當初那個立在城樓前迎她的少年。
牽魂引絞盡了她身體裡最後一寸的骨與血,溫熱的血濺染在胸前的衣襟,徹底将素服染作紅裳。
“小滿!”
小滿,小滿。
眼前很快蒙上血色,耳畔是細碎的風聲——那片風聲裡好似有人在喚她,一聲聲,從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
“洛甯……”
跌下城樓的時候,一聲應答也随之跌落下來。
那聲名輕飄飄融在風裡,與她自己的名攪在一起。
落入那個熟悉的懷抱裡時,姜滿已經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微涼落入掌心,她觸到他指上熟悉的玉韘,将袖中藏了許久的絹布遞去。
絹布上所書,是這一月來她所查與南越往來的叛臣名姓,而最重要的證人曲三娘,經她偷龍轉鳳,在昨夜逃離了皇宮。
指尖連帶着絹布都被握在熟悉的掌心裡,姜滿身上的力氣一瞬抽空。
她與洛長安分離許久,她本該有許多話想同他說的。
可如今她張口,卻再說不出一句來。
耳畔的聲音漸漸變得微弱,姜滿的記憶模糊起來,睜眼也是空空一片。
最後她隻記得,她已很久沒有見過阿爹和阿娘了。
她實在有些想家了。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的話……
馬蹄踏碎燕京城的城門,無數的血肉被踏入塵泥,染了血的長命鎖摔落下來,碎成了滿地的殘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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