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州城的城中心分東西兩街,西街商業繁華,東街攘往熙來,茶樓酒館、糧店綢莊應有盡有,因而城中不僅多有商販,富庶人家如謝府、鄭家等,為圖生活便利,也多沿着東西二街而住。
而再往外一些,在東西街與農田之間,也是依山傍水,除了在城裡有活計、卻住不起東西街房子的百姓之外,有些小富即安、家給人足之戶也偏居與此,圖個自在清淨。
葫蘆巷子就是這麼一個所在。
“謝掌櫃,”阿鳳邊驅車邊回過頭對着車廂說,“前面就是葫蘆巷子了。”
謝辛辛依照茗琅給的地址:“再往裡去,在葫蘆巷子最深處的那一間。”
阿鳳哦了一聲,踩着馬镫略張望了一下,嘀咕道:“再往裡或許不太好走。”
“這樣啊……”
謝辛辛還正在遲疑,話音未落,車上帷簾便被揭開一角,落出一個男人澄淨剔透的目光來。陸清和從車裡向外看,見巷子口寬路窄,似乎越深處的空間越狹小,隻堪堪漏下幾縷陽光。
他微一點頭:“确實如此。那阿鳳,你在這看着車便好,我與她兩人去找。”
不等阿鳳反應,他已經翻下車來,伸手等着謝辛辛。
謝辛辛剛掀開車簾時,看到的就是他清澈甯靜的眼睛。
陸清和本就在将手遞上去接她下車,見她微微發了愣,索性牽起她的手來,扶着她迷迷糊糊地下了車。
阿鳳讷讷然閉上了嘴,靜看着自家公子趁人家小姑娘不知想着什麼的時候,牽起人家的手走遠了。
謝辛辛也不知道為什麼,拉起陸清和的手來隻覺得無比自然。她想到上一回搭着陸清和的手下車,還是撞上胡捕快的案子之前。
陸清和放慢了腳步,問她:“還盯着我看什麼?”
她下意識回了一句:“你那時看我的眼神,可比今日清白多了。”
陸清和喉結微微一動,也不問是哪時,什麼也沒說。
她任由他拉着往深處走去,明明身上還壓着許多事,卻忍不住趁這麼一小節二人獨處的空檔,思緒亂飛。
她想,陸清和的眉眼生的真的很好看。
長眼修眉,眼尾微微吊起卻不顯妖冶,卻因眸中那些許甯靜的悲憫,而透出一股普渡衆生的功德來。明明這人也并非什麼至善之人,甚至辦起案來甚多唬人的把戲,但隻要望着這雙眼睛,心頭都難免湧現一絲淡淡的哀傷。
這哀傷從何而來呢?她此時并不知道。隻知道目光之中的哀色和他克制端方的舉止、靜默寡言的性子、利落的行事風格湊在一起,似是一種無牽無挂的感覺。
而她謝辛辛,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無牽無挂。
謝府是她的牽挂,玉春樓是她的牽挂,劉宛、茗琅是她的牽挂……從前是這般,如今更是,自打在外行走過一段日子,她甚至牽挂着苕江上的船、鐵冶監的人、花萼樓裡的姑娘、還未翻案的沉冤……她的牽挂很多,多到如秋雨、如烈陽,融入、照射在世間的方方寸寸上。
所以她看不懂陸清和的眼神。
“陸清和。”她叫他。
陸清和微微側頭,示意他聽得到。
謝辛辛道:“我告訴過你我的念想。”
他牽着她的手更輕柔了些,說嗯。
謝辛辛繼續道:“那你的念想是什麼呢?”
他莫名地看了她一眼,說:“辦案。”
謝辛辛便問:“辦案是你的工作,不是你的念想。”
陸清和的喉頭又滾動了一下。
他又想告訴她自己不是大理寺的什麼寺正一類,辦案也不是他的工作,隻是朝堂争鬥之下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但他又覺得此時說這些太過倉促,便默然按下不表。
謝辛辛問:“你的家人呢?”
陸清和:“在北瑛王府。”
謝辛辛問:“你是為了他們努力工作麼?”
陸清和很快否認:“不是。我是為了我自己。”
謝辛辛見他油鹽不進,歎了口氣道:“那我問得簡單一些,所謂念想,就是想要保護的東西。你有什麼想保護的人或者事嗎?”
陸清和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仍是認真想了一想,他想到北瑛王府,想到父兄和姨娘,微微有些低沉道:“有。”
“但他們不需要我保護。”
謝辛辛捶胸頓足一番:“怎麼這麼死腦筋?除了他們呢?玉春樓的夥計們都偷偷說你看起來無欲無求的,我可不信,總有什麼支撐着你吧!”
陸清和腦中驚雷一閃,忽然萬千思緒一齊湧入他腦中,其中包括他幻想中自己拿到宣王府的罪證上達天聽之後,自己受任封官,一展宏圖,為萬民立命的模樣。
謝辛辛看到他的眼睛忽地灼燒了起來,有些好奇,卻見它們忽然又歸于平靜。
陸清和道:“有,我有要做的事,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事以急敗,思因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