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青昙話說的直白,但字字在理。
如果是昨日的謝辛辛聽到這一番話,她應為此頭疼不已。可今天不同。
縱是邊青昙七竅玲珑,也想不到今日謝辛辛來到這裡前,宋嬷嬷已經将謝家曾經擁有鋪面的房産地契都交還到了她謝辛辛的手上。
謝辛辛垂下眼扶了扶額角,最終沒把這個前情透露給邊青昙。
在自诩聰明的人面前抱樸守拙,不将自己這方的利好過早透露,是謝辛辛這近年來克己隐忍養成的習慣。
邊青昙到底曾經是宣王府的人,哪怕此時貌似與她站在同一戰線,也不必要急于坦白一切。
這些思緒在謝辛辛腦中繞了一圈,而在邊青昙看來,她輕揉颞颥的動作隻是被一語點醒的焦慮罷了。
邊青昙輕哼一聲:“想必你也猜到了,宣王府收留我們這類孤兒,皆是為了給王府做事的。我們孤兒六親緣淺,大多認了主家便死心塌地,腦子不好的做些粗活,也不怕他們給主子下毒,聰明人做起什麼刺探卧底之類的,也沒有後顧之憂。”
謝辛辛側過臉看她一眼:“你這可不像是‘死心塌地’的樣子。”
邊青昙冷笑道:“你也不像啊。你雖在府外做事,本質上和我們有什麼不同呢?我知道,謝小掌櫃這三年似乎忙得很,不知找到謝府一案的線索沒有?”
謝辛辛見她沒有好好說話的意思,懶得和她鬥嘴,索性閉口不言,專心聽她說故事。
見謝辛辛不搭理自己,邊青昙有些沒趣,抿了茶意味深長道:
“不是我有意揶揄你,若是誰知道當初幫助自己的人,就是殺了自己全家的仇人,還能‘死心塌地’地替他幹活,那得是什麼度量?菩薩下凡不成?”
謝辛辛一驚,盯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随口說說罷了。”邊青昙一笑,忽作捂嘴驚訝狀,“謝小掌櫃不會以為我在指桑罵槐吧。抱歉,我什麼也不知道。”
“自從知道宣王府易進難出,我也死了繼續從醫的心了。爹娘死得離奇,我想着,活下去就行了,隻要活下去,就有給爹娘報仇的希望。”
“就這樣我在王府裡認識了茗琅,那會兒我們兩個,還有一個年紀小一些的弟弟,總能玩到一處去。可是弟弟年幼貪玩,總學不會認字,被發到李貴——就是李管事下面當個雜役,所以最後可以說是我和茗琅兩個人相依為命……”
“我本以為我的生活會像茗琅一樣,将一條命托付給世子殿下,在宣王府裡憑自己的本事活一日是一日,可某年王妃壽辰之日,世子要從我們之間挑選一個人,去給王妃送壽禮。”
“明面上是送壽禮,暗地裡的任務,卻是替世子誘惑他想要收入囊中的清高醫師。據傳這醫師素來不屑成為什麼貴族門下,但多年未娶妻,世子便想找我們來試一試。”
“若是拿下那位醫師的心,多半要作為王府的籌碼嫁給他的,這對我們而言,是一個脫離王府的好機會。”
“原本,這件事是交給茗琅去辦的,可我竟然看見了是他……”
邊青昙的眼睛籠着模糊的霧氣,她頓了頓,從幾底雕花屜子裡抽出兩卷煙葉,挑了一片卷成筆杆子粗細的,用火折子點燃後,手上頓時煙雲缭繞。
謝辛辛坐得不遠,被飄來的煙氣熏得嗆咳了幾下:“這是什麼?”
邊青昙方才如夢初醒一般,将煙葉拿開一點,緊張道:“你沒有孕吧?”
“……沒有。這葉子……?”
見謝辛辛有警惕之狀,邊青昙便道:“無孕便可,這種葉子點燃無火生煙,可作熏香,聞之歡愉舒快。”
“說起從前的事不免傷心……聞點這個,讓我好受些,也不是那麼傷身。”
不是那麼傷身,便還是有點傷身的意思。謝辛辛聽明白了,起身将窗子打開些,站在窗邊兀自嗅着清風,“藥與毒一線之隔,你還是不要太依賴這樣的東西才好。”
邊青昙看了她一眼,眼中似乎有些動搖,嘴上仍是道,“……婆婆媽媽的,我可沒要你關心我。”
謝辛辛收回目光,笑了笑。
自從邊青昙進屋開始,她就一直覺得這女子一直緊繃着一根弦,現下可算是可愛一些。
“你剛才說,你看見了誰?”
“他呀……”邊青昙仰頭深吸了一口煙葉,露出放松之色,将一隻腿翹在了大紅酸枝纏椅的把手上,“範守一。”
“老宣王身染痼疾,世子殿下一片孝心,找了範守一來替王爺診治。茗琅的任務,就是去給王妃送壽禮,假裝偶遇範守一,靠一些不入流的小伎倆,将他……”
邊青昙忽然笑了起來,仿佛覺着單架一條腿不夠快意似的,索性整個人橫躺在座椅上,仰頭吸了一口煙雲,“我那時才發現,我還是想出府去。”
“我不願在王府蹉跎半生,錯過替父母報仇的良機……原先我的認命,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可茗琅和我性格是這麼像,我們兩個,哪個又不是這麼想的?”
不知為何,看邊青昙頹喪姿态,又聽她這靡軟之音,謝辛辛頗有些不爽快,忍不住上前奪了她手裡的煙葉丢到窗外,替她說道:“你借自己和範守一的關系,找世子搶了茗琅這樁任務,嫁給了範守一。”
邊青昙神色有些迷離,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慢慢道:“是啊,但我也遭了報應了。”
“這之後,弟弟和茗琅都和我斷了聯系。”
“咱們在王府裡一同長大的三個人,最後隻有我出來了,也隻有我被丢下了。”
“這麼說我還得謝謝你,”她笑着看謝辛辛,“若非她要幫你照看劉宛,也不會時隔多年,又求到我這裡來。”
故事說完了了,邊青昙依然仰躺在纏椅上,輕輕吐出肺裡殘餘的一縷白煙,像一條怡然吐信的青蛇。
謝辛辛不留情面地扇走她呼出的煙霧,“我算是确定了這不是個好東西。才吸了兩口,把你的精神氣都抽走了。你究竟要說什麼?說了這麼久,就為了跟我講你和茗琅的往事?”
邊青昙将頭仰在椅子後面,在她的視野裡,一切都是颠倒的。她看着謝辛辛含着氣的五官也是倒轉過來的,尤覺可愛,不禁逗她道:“那你猜猜,世子殿下為什麼要籠絡範守一,一個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