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境到帝都那一路針對南宮華亭與喻尺夜的殺機,都不過是些冷刀子利刀子,太子最厲害的應該是軟刀子,帝都裡處處是他的人,他的母親淑妃在宮中多年,他的外祖袁叙也是朝中元老,袁氏一族皆為他的後盾,公侯世家多是以利為上的牆頭草,文人士子雖對公主稍有改觀,可刻在他們骨子裡的陳舊觀念卻沒那麼容易改變,如今他們贊公主與将軍是英傑,可若是公主與太子的沖突擺到台面上來,形勢便又不一樣了,神祇宗也為太子掌控着江湖勢力,國師府又可控神啟天象之言論,對于永昌公主來說,當真是防不勝防。
因此永昌公主雖是威望大盛,太子也仍舊占着優勢。
越錦書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勸太子先不要輕舉妄動,即便永昌公主有赫赫軍功,隻要把她圈進帝都這處漩渦裡,耐心着來,總能一天天散盡她身上的優勢,甚至她身上的優勢隻要稍加設計就會變為劣勢。
一旦被皇帝忌憚,處境便很是不妙,在此基礎上剝除她和喻尺夜的兵權、瓦解他們的勢力并不難。
宗室、世家、利益、傳統、言論、人心……都是複雜而難以把控的東西。
永昌公主也清楚這些,何況她很在意皇帝對她的看法,所以她不準備那麼快就撕破臉,同時她也很自信,認為對于如今的大黎來說,掌控了武力才是掌控了一切,手中有兵馬自然無所畏懼。
太子沒有耐心跟她磨,他仇恨南宮華亭,他心底也恐懼着南宮華亭,在南宮華亭回都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的情況下,他漸漸喪失了理性,他不能讓南宮華亭回到皇都。
然而傾盡半個江湖之力,卻沒有一次刺殺能夠成功。
在城門口看到南宮華亭,太子滿是憤怒與憂懼,他覺得他隻能退後一步了,退一步去選越錦書給他設想的路子,那沒什麼難度,本來就是他最擅長的路,他們已經設計好了如何讓皇帝對南宮華亭與喻尺夜産生忌憚,想好了怎麼搞垮這兩個人的名聲,朝堂争鬥,可比戰場殺伐要艱難多了,他乃東宮太子,他怕什麼?
他也擔心過南宮華亭的報複。
卻沒想到她竟直接在回都的當日、在衆目睽睽之下、在父皇面前叫人行刺于他。
越錦書隐隐有過預感,可他又實在摸不準練清竹,更因為見到練清竹而焦躁難安,所以他沒能及時為太子擋下一劫……其實如果是練清竹的話的确幹的出來,他這個師弟心裡對皇權沒有敬畏之心,旁人會猶豫會膽怯的事,他如果想做了就什麼都不會考慮。
越錦書叫弟子去酒館埋伏的主要目的其實是盯着練清竹,他自己也在盯着練清竹,自城門口到皇宮的一路,他也都安排了人警惕戒備着。
他卻忽略了……如果一個人足夠強,那麼任何東西都不能夠成為他的阻礙。
太子重傷命危,他們所做的一切謀劃都成了笑話,若是太子死了,他們還能以什麼名義去對付永昌公主?
我的強大就是對你最有力的報複。
穿透衛城軍與皇禦司的防衛,衆目睽睽之下襲擊皇帝、重傷公主、刺殺太子,如此瘋狂之事天下沒有幾個人可以做到,而今這皇都之中有且僅有一個人可以做到。
隻有練清竹可以做到。
當然,那其實不是他一個人動的手,永昌公主全程配合,喻尺夜的劍為他指明方向,又助他逃離。
計劃進行的很順利。
朱雀大街上驟生驚變,皇帝遇險,鎮國公主與太子一同遭遇了刺殺,濺開的鮮血昭示了未來皇都裡的波瀾不靜,又似乎是扼殺了一場即将爆發的風暴,皇帝急怒之下差點昏過去,命皇禦司、衛城軍全力搜捕兇手,見證者在驚慌之後皆是神色沉重,大多數民衆一無所知,仍舊為得見公主尊顔與将軍英姿而激動不已,長街上的熱鬧很久才散去,人們走進酒肆茶館意猶未盡地說着勝戰的話題。
“永昌公主殿下大勝回朝,咱們大黎終于出了一口惡氣,那赤漩今後再不敢對着咱們猖狂了!”
“哎,殿下身邊那個年輕武将我沒有瞧仔細,是喻世子嗎?”
“正是黎都小霸王,你不知道?小霸王……喻世子跟着殿下出征西境,屢立戰功,打的赤漩人對他懼怕不已,聽到他的名字都忍不住發抖呢!”
“叫什麼小霸王!那是喻将軍!”
“對對對!喻将軍!”
攜着戾氣的琴音擊退了埋伏在周圍的窺探者,酒館仍舊是平凡且熱鬧的酒館,練清竹随意挑着琴弦,聽着那些熱切的話語,問晉離:“戰帖可送到了?”
“師兄放心,已送到,隻等着他過來。”
後續事宜安排妥當,練清竹便呆坐在長琴旁,神色間流露着惆怅,并不見多少歡喜。
近旁來了一個人,是酒館的老闆,練清竹對他彎了彎嘴角:“三鮮面很好吃。”
老闆:“沒說瞎話?”
“真的好吃。”
“你明天想吃什麼?我叫老婆子做。”
練清竹:“會不會太麻煩你們了?”
老闆:“我還覺得不好意思呢,你在這彈琴,還要倒給我錢。”
練清竹道:“畢竟添了麻煩。”
老闆遞給他一個酒碗:“不麻煩,新釀的酒,你給取個名字。”
練清竹嘗了嘗,舌頭并不能品盡酒中滋味,卻脫口而出道:“傷離。”
“啊?”
練清竹:“抱歉。”
老闆擺了擺手:“這名兒也挺好,有歡慶時喝的酒,自然也有傷心時喝的酒,人生總有悲歡離合。”
練清竹将那碗酒一飲而盡,他正是在衆人的極盡歡樂中感到了悲傷,他也在極力壓抑着心頭的燥郁。
老闆道:“你說要在這等人,那人有消息了嗎?”
“嗯。”手指勾起琴弦,練清竹暫且将難過的心情收起,聲音溫柔了許多,“他會來找我。”
至少還有一件值得歡喜的事。
喻尺夜當然要去找練清竹。
他心急如焚,長街之亂過去了大半天才勉強抽身出來。
末林坊一帶熟悉的路,巷口處熟悉的酒館,酒客們的喧嚣熱語之間飄出來的熟悉的旋律。
那是一首旖.旎婉.轉的曲子,也是屬于他們兩個人的曲樂。
直到聽到這首熟悉的琴曲,看清朝思暮想的面容,喻尺夜才終于松了一口氣……戰場厮殺之時,大局已定之時,榮耀功勳加身之時,朱雀長街再見之時,他都始終不能放松下來,他的心不能安定,直到真真正正看清楚這個人心髒才能夠落到實處,落到該有的喜悅之中,然後品味這喧嚣之中的安然平靜。
他踏進酒館,談笑的聲音都停了下來,人們都移來了目光,他沒有去理會,坐到琴師面前,解下佩劍,靜靜傾聽琴曲。
琴師的心緒似乎不平,他原本是最為随性自然、雲淡風輕之人,當下的琴聲卻有些忙亂,他感知到了什麼,他也在激動,直到指下琴弦崩斷,萬籁歸靜。
喻尺夜起身走向他,心口酸痛,此刻褪去了軍.功威名,仍是最初熾熱之人,聲音不自覺啞澀:“我回來了。”
而練清竹感受到了他的溫度他的氣息,好似五感也跟着全都恢複完好,然而他仍是看不見聽不清知覺遲鈍,他隻是無比熟悉并渴望這個人,他雖然看不見,仍然試圖去投注目光,他說:“我知道。”
因為聽見了你的聲音啊。
心頭一片酸澀與滾燙,幾不能承受。
重逢再見之喜,萬種思念難述說,美酒千樽為君開。
“這杯是逗你玩,我記得它,又烈又香,絕品佳釀。”喻尺夜道,“說真的,喝過那麼多酒,數它最有感覺。”
“什麼感覺?”
“與你相伴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