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清竹不做評價。
姬随雁道:“皇帝是個隻沉溺在自己世界裡的老糊塗,文武百官、滿朝權貴更是腐朽糜.爛至極,相比之下國師府還算是一股清流,可是又有什麼用呢?法度不嚴,秩序混亂,好日子隻掌握在上層人手中,底下人痛苦掙紮,吃不了一頓飽飯,生點病就會死,強敵臨門,危機罩頂,而那些王子皇孫、世家貴族卻還在笙歌歡舞、紙醉金迷,富貴繁華隻在帝都之中,明心道宗屬于萬民,我生在貧苦人家,拜入明心宗後也随着宗門接濟了很多貧苦之人,他們想生存都很難,而明心宗的救濟隻是杯水車薪,若要救更多人得找到一個好路子,所以我脫離了明心宗,來到了公主殿下身邊。”
練清竹:“姬公子志向高遠。”
“我能做的有限,隻能寄希望于一位明主,公主殿下十歲才被接進皇宮,因為特殊的身世,她跟旁的皇子皇女很是不同,”姬随雁歎了一口氣,“可惜就是太注重感情了些,從她肩負着無數黎人的期望帶領着西境兵馬出生入死、千錘百煉赢下了赤漩之後,她就已經立于不敗之地了,西境兵馬是整個大黎最強的戰力,喻将軍也是無人可及的戰将,這混亂的皇都裡,世家貴族、宗室老臣都算什麼?倘若殿下肯果決一些,直接率領兵馬殺回皇都,掃除腐朽,重換天地,早就可以登臨至尊,誰還敢對她指指點點、陰謀算計?”
“可她又太過注重聲名,太注重與皇帝的感情,不想在父女之間付諸殺伐血腥,總期望着皇帝願意把皇位傳到她身上,可皇帝那個糊塗鬼,從前渾渾噩噩什麼事情都分理不明白,隻求醉生夢死,從未把大黎子民放在心上,公主殿下和大将軍給他帶來了安穩,他倒又開始明白自己是個皇帝,自己要把持皇權了。你知道嗎?若非殿下的母親是他心頭最愛,殿下和将軍攜着戰功從西境回來,旁人三言兩語離間幾句,他就肯定想除掉他們了,如今隻能說萬幸。”
練清竹:“所以你跟他們一起了解我要刺殺太子的計劃之後,朱雀大街上便讓你的人引導我殺了皇帝?”
琴音落下,房間裡一時落針可聞。
“公子終于肯向我質問了。”姬随雁沉默了一會兒,道,“殿下一心求穩,喻将軍雖是果決一些,可他畢竟有一半皇族血脈,斷不肯直接把劍指向皇帝,皇都裡所有人都明白他們兩個人如今的份量,當真是無人可及,太子也明白,所以他派來了一批又一批的殺手,刺殺不成,又打算把殿下拖進朝堂這個泥潭裡耗死,如果不早些動武,殿下總有一天會耗盡身上的優勢,她再怎麼軍.功累累,也不及太子是個男人是個皇子,你的計劃很不錯,重傷太子,太子勢力必會方寸大亂,可是……當時我還是覺得磨蹭下去對殿下沒有好處,倘若朱雀大街上死的是皇帝,皇都大亂,太子一方迫不及待要登基,殿下才能夠狠下心來召集兵馬血洗皇都、改換天地。”
練清竹:“聽起來你好像跟皇都裡的每個人都有血海深仇。”
姬随雁道:“為大局所慮,可惜……”
他轉向練清竹:“我以為公子跟我會有同樣的想法,你識破了我的心思,卻不肯跟我配合。”
練清竹笑了笑:“皇帝雖然是個老糊塗,又經常幹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但畢竟與我無仇,從前對我也不錯,又很疼愛尺夜,我下不去手呢。”
姬随雁:“成大事者,不該拘泥于小節。”
練清竹看向他,雙眼無神無光,卻仿佛能夠看穿人心:“你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姬随雁扯了下嘴角:“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口口聲聲大局大業,聽着全是憂國憂民,實則有一半都是私心。”練清竹沒有跟他拐彎抹角,“你當然想扶持永昌公主登臨帝位,可這到底是要為了解救貧苦萬民還是為你自己謀利獲得權勢呢?”
姬随雁沒有回答。
“隻有你自己清楚。”練清竹道,“你更清楚,永昌公主能夠戰勝赤漩,離不開尺夜的勇戰與輔佐,自西境到帝都這一路,若非尺夜保護,公主性命存危,他們兩個又是血脈親人,論親疏遠近,你覺得自己在公主面前永遠不及尺夜,我呢?我是沒什麼用,可好歹是國師府正統的傳人,為公主刺殺過太子之後定然在公主眼中也有不凡的地位,相比之下,你會覺得自己不占優勢。”
練清竹慢慢道:“你明知公主對皇帝的感情,倘若我殺了皇帝,必會在公主心裡埋下一根毒刺,連帶着尺夜也會被疏遠,你就可以成為新朝第一權臣了。”
姬随雁道:“這就把我想的太壞了吧。”
練清竹挑着琴弦:“尺夜把你當朋友,三年來我與他的書信都是盡歸門負責傳遞,他在前線多有不便,也會委托盡歸門對我照應?”
姬随雁不說話了。
練清竹道:“你時時都在盯着越錦書的動作,自百草林到帝都,我這一路遇到了很多事情,盡歸門都知道,可你沒有提醒,我走出冼城之後你的人才出現,你大概也猜到了越錦書針對我的陷阱,卻樂于見成,就像當初的星河谷一樣,你知道神祇宗在利用冰禅教對付中原武林,卻樂于見成。”
“三年時間,神祇宗被稱為當世第一宗門,其中自然少不了越錦書的謀劃,明眼人心知肚明他扶持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宗門用來排擠星河谷與明心宗,甚至他與冰禅教還有聯絡,所以江湖人雖說神祇宗是第一宗門,評價卻不怎麼樣……這其中是否也有你的樂于見成?星河谷明心宗這樣的大宗門遭到排擠,盡歸門施展的空間就多了一些,神祇宗險惡的聲名離不開你的一分助力,說不定那許多事情裡都有你的手筆,方才你恭喜我重歸國師府,又有幾分真心?”
姬随雁依舊是沉默。
練清竹又緩緩一笑:“當然,你沒有提醒我的責任,更沒有不對付神祇宗的理由,尺夜把你當朋友,你卻沒有必要把他也當朋友,除此之外,你還幫過我們很多,我都沒能為你做什麼。”
姬随雁看着他,眼中情緒不明,良久,他掐了掐鼻梁,用着玩笑的語氣半真半假道:“聽說神祇宗内部分裂,我心底的确是有一些高興呢,畢竟這幾年大家都被神祇宗壓的喘不過來氣,如今掌權人成了練公子,可那些陰影還在……我那麼想真是太對不住公子了。”
“所以我說你是一個很有趣的人,”練清竹看破這些話的表面,仍舊是直言,“好的有所保留,壞的也不徹底,自有一套自己認同的觀點與邏輯,黑與白混亂交織,就像越錦書一樣。”
姬随雁又靜默了很長時間才開口:“把我與他混為一談,太讓人傷心了。”
練清竹:“我失言,對不住。”
姬随雁自嘲一笑:“我有什麼資格讓你同我道歉。”
他卻是坦然承認了。
又道:“練公子清楚那麼多事情,為何還能夠心平氣和與我說話?”
“因為我也已經是一個黑與白交織的人,算不上好人,你固然做了很多事情的推手,卻并非是緻我困于危境的罪魁禍首。”練清竹道,“我們往後還要共謀大事,把事情說開,不留嫌隙自然最好。”
若彼此心知肚明,卻不去溝通,隻會把矛盾越累越多,他沒有與姬随雁對立的打算。
他不計較過往,當他壓住魔心時,他甚至可以原諒任何人。
姬随雁:“公子也是看我這陣子沒再給你添亂才願意說開的吧?”
“還不算無藥可救。”練清竹道,“隻是有一件事恐怕你當局者迷。”
“……何事?”
“拜前輩手握春風箋,知曉江湖很多消息,你覺得他了解你嗎?”
他知道你的各種手段嗎?
姬随雁猛地一驚,臉色瞬間蒼白。
“說回大局,殺了皇帝,再以大黎最強的兵力血洗皇都,固然幹脆痛快,卻隐患無數,世家老臣腐朽不堪,在朝堂中卻也有他們的用處,殺個一幹二淨,落下殘酷暴戾的名聲,誰還願意來做新朝的臣子?而公主若是這般倉促得位,必會引起四方異議之聲,到時便是動亂四起,民不聊生,奪嫡争儲并非江湖鬥武,不是你死我活就可以定勝敗,公主也不是隻要謀得皇位就可以,皇帝雖無能,但你不得不承認當下他是公主的一層護盾,有他在位,公主方能以‘鎮國公主’之名一步一步總攬朝局,”練清竹的語調很平淡,在不被魔心侵擾而發瘋的情況下,他一直都很理性很通透,“她不是一味求穩,也不是過于顧念親情,而是明白不能那麼草率行事,當然,明明身後有兵馬卻處于危境也不可行,她不能坐以待斃,所以她同意了我的計劃,她要重創她的對手,她還要震懾不服不敬者,得到天下人心。”
姬随雁不是不明白,畢竟他現在也在按着永昌公主的想法行事,他隻是……想的太多了。
“我應該給你道歉。”
“卻也不必。”練清竹輕輕笑了笑。
他已知曉人心多變,複雜而難測。
姬随雁猶豫了一下:“公子如此坦誠,我是否也應該坦誠一些?”
“随你心意。”
姬随雁:“你知道我也在追蹤越錦書嗎?”
練清竹:“這幾年你跟他常有摩擦,想要報仇并不奇怪。”
姬随雁:“不,其實我是想要接觸悟禅六訣。”
練清竹:“我還是那個觀點,天下沒有如此便利事。”
姬随雁:“可那吸引力實在太強了啊。”
練清竹淡笑:“願你好運。”
姬随雁:“即便我無法求得,也總有别人願意嘗試。”
練清竹:“那也祝他們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