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駭人的風或許從很多年前就開始吹了。
練清竹參與的晚,他隻記得三年前南宮華亭經過靖陽城,他們勸說她若要争儲不如先立戰功。
他記得他剛确定立場,太子便嫌他礙眼,越錦書出手,南宮華朔肆意妄為,最終成了花江園慘案,他們也與太子勢力變成了不死不休。
還有數月前百草林中的一聲異樣,有人指使璇玑閣破壞了仙醫的機關,欲破壞他在那深山林中的一點安甯,同時給了他提醒,即使他什麼都不做,也無法與某些人相安無事。
于是在長久的平靜之中醞釀出來的平和寬容被撕碎,魔心一點一點被激起,心被陰影籠罩,他終究如越錦書所願,變得黑暗,所以他策劃了一場報複。
不算多麼難,畢竟這皇都本就混亂而無序,稍稍來一場風雨,便可将那混亂擴散,廣布于天與地之間。
人們感到恐懼,大家需要平複風雨與混亂的英雄。
上有永昌公主,戰有定平将軍。
輕馳騎開路,喻尺夜率領衛城軍迎擊直襲皇都的韋麓一。
長劍破強敵,似韋麓一這般多年未經戰場的地方軍連強敵都算不上,所以他一碰見那磅礴劍氣便露了怯。
整日在皇都守着安甯未經過多少動蕩風雲的衛城軍将士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熱血的戰場。
他們看着那年輕的武将立于戰場中心,未曾拔劍便已威懾無數敵手膽魂,看着他制定計劃排兵布陣,領着他們迅速瓦解了中鎮兵馬,看着他盯着對手,一劍穿雲砍下了韋麓一的頭顱。
平亂之戰隻用了三天。
喻将軍率領衆将士返回皇都之時,将士們都處于一種激動又茫然的狀态中,再看向前頭那挺拔堅毅的背影,眼睛裡都不自覺升起了欽佩之意。
皇城門口等着一個熟悉的人,察覺到了他的存在,對他露出了笑容,威武霸氣的喻将軍簡直一刻都撐不住了,飛身下馬撲過去抱住了練清竹。
練清竹撫着他的背:“我擔心你。”
喻尺夜身上還積着内傷,卻沒有半分的閑暇能夠休息,剛代永昌公主震懾過帝都裡的一幫老臣,便又提劍去平亂,便是鐵鑄的身體也撐不住這連番勞累。
可他們都明白不能松懈,必須速戰速決,穩定局勢。
喻尺夜嗅着練清竹身上的味道,緩緩吐出一口氣,感覺身體都輕松了不少:“都不礙事,心裡想着你,我還可以再去戰鬥十場百場千場。”
練清竹也嗅着他铠甲上未散的血腥,道:“恭賀将軍凱旋。”
喻尺夜笑了笑,在他耳邊道:“後面一幫部下看着咱們,我才有點撐不住了。”
部下們都裝作什麼都沒看到。
“我不能在這裡露餡。”喻尺夜低聲道。
他是真的快要撐不住了,疲倦卷襲而來,内傷令身體沉重,可他不能在衛城軍面前露出疲态,他也不能在皇都衆人面前倒下去,他必須是不可摧毀的,他必須是永昌公主身邊強大的支持者,不會有一絲破綻。
練清竹以懷抱撐住他的身體,握緊他的手:“走。”
南宮華亭照常下了朝之後去伺候皇帝。
皇帝喝過湯藥,感覺好了很多,對女兒道:“幸得有你和尺夜在。”
南宮華亭道:“兒臣無時無刻不想為父皇分憂。”
皇帝欣慰地笑了笑,聽她聊着反賊,看着她,混沌的腦袋有了一點清醒,神色慢慢發生了變化,似是才明白了過來什麼,又不敢相信:“你……”
南宮華亭道:“父皇身體不好,不要為那些煩亂的雜事憂心,兒臣都會代您處理妥當。”
無論是逆臣,還是這江山。
肅清這江山,料理幹淨這萬裡疆土,那就得耐心着一點一點把污穢清理出去了。
皇帝的手指隐隐有些顫抖。
南宮華亭仍舊是體貼恭順的模樣,把被子給皇帝掖好,道:“父皇放心兒臣嗎?”
皇帝盯着她良久:“……放心。”
南宮華亭走出寝殿,去處理堆壓的朝務。
她并沒有放松下來,她知道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說起來,若非太子一方派來一撥又一撥的刺客,南宮華亭不打算那麼快就跟他兵刀相見……她會擔心世家老臣對她有争議,她會擔心留下不好的名聲,她會擔心皇帝對她失望,她原本的計劃是立下戰功回到帝都,再在朝堂上展露自己的能力,扶持自己的勢力,赢得朝臣的支持與父皇的信賴,可是沒有人給她施展這個溫和計劃的機會,他們忌憚她,想要她死,于是在那些殺手的刺激與喻尺夜等人的勸說下,她同意了練清竹于朱雀大街上刺殺太子的計劃,并随即改變了後續的計劃。
皇都之中終是一場風暴席卷,許多人隻是眨了一下眼睛便發現整個世界都變了。
太子生母淑妃與袁氏一族與中鎮總兵勾結,朱雀街謀害皇帝,刺殺皇子皇女,逆心可誅,淑妃、袁氏一族以及與袁氏來往密切的數人盡皆論罪處死,東宮勢力在這場風暴裡被誅滅大半,皇帝病倒,永昌公主以“鎮國”之名入朝輔政,暗中收攏了皇禦司,喻尺夜又把持着衛城軍,并率領衛城軍斬下韋麓一的頭顱送到了皇帝面前,令皇帝安心,也令許多不滿公主掌權的人心中生怯,公主一派自此迅速掌控皇都大局,再無人敢提出質疑與反對。
面對這場風暴,朝中遵循傳統一心維護太子的老臣、太子的親信勢力全都來不及反應,因為實在太快。
南宮華亭不必損毀聲名便上位掌權,很多人心知袁氏一事多半是陰謀設計,可當下誰也拿不出證據,誰也不敢替袁氏出頭,誰也不敢攔阻永昌公主,他們一面憂慮太子的處境,一面也憂急自己的處境。
他們早料到永昌公主不是善茬,卻沒想到她的動作會那麼快,眼下太子重傷命危,皇帝染病又無心理政,永昌公主堂而皇之進入朝堂,護送她回到皇都的輕馳騎還駐紮在皇城邊上,她最得力的幫手已經将帝都兵備捏在手中,她威望正盛,聲名狼藉的是袁氏一族,若是這個時候對她有什麼異議,恐怕星河利劍就要指向他們的頭顱,大黎百姓也不會同意。
他們從一開始就應該明白立下赫赫戰功的公主對于太子來說危險至極,可她畢竟是個女人,他們忌憚她,他們又不由自主地蔑視她、輕慢她,忽視了她的心性與在皇都裡立足的能力,以至于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風暴席卷,無力阻擋。
……
“主上,人還是沒有找到。”
“恭喜公子重歸國師府,”姬随雁道,“如今國師府、神祇宗盡在你的掌握之中了。”
“越錦書不知所蹤,拜他所賜,神祇宗内部分裂,盡是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練清竹重登千裡乘風樓,毀壞的樓閣已經修複完好,他與喻尺夜約好了要在這裡吃飯,是難得的出門透氣。
這陣子他基本都在青竹小院裡待着,他要壓制自己的魔心,他要更深入地領悟神祇正心以消解魔心,否則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要失控發瘋了。
“多行不義必自斃,他逃不開懲罰的。”姬随雁道。
“尺夜呢?”
“衛城軍中有急務,喻将軍碰見我,讓我跟你說一聲,他稍晚些過來。”姬随雁伸了個懶腰,癱在練清竹旁邊的椅子裡,“真是忙壞了,我連抱着美人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還不曾忙完?”
“反正這口氣還松不下來,要等到殿下一步一步深入朝堂,總攬朝局,我們才可以真正放下心來,說來……還多虧了公子的那封信,不然殿下沒那麼快定下這個計劃。”
“皆是形勢所迫。”練清竹淡淡道。
“在我看來,公主殿下早就已經立于不敗之地,而今的拉扯都是因為她太心慈。”姬随雁道。
“你恐怕不是覺得她心慈,而是覺得她太遲疑。”練清竹的語調漫不經心,指下随意撥弄着琴弦。
琴音一聲一聲入耳,擊在了心頭。
姬随雁出神了刹那,又晃了晃腦袋清醒過來,移步到窗邊,看向帝都的繁華景象,卻仿佛看到了繁華之下的腐.朽潰.爛,口中的話更是比誰都要大膽:“沒有西境的這一場勝戰,大黎皇朝已差不多是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