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赢回來了。

沈度拽着岚煙的手蓦地一松，卻是想到自己曾對她說過的話。

“受了委屈不願說，感受到疼不會喊。如若旁人欺你侮你，是否也隻一個忍字帶過。”

所以，她方才會說，自己沒有忍。

扳指攥在手中，硌得手心發白，不必分出神識查探便知曉這空闊無垠的儲物空間中，定然整整齊齊地落上一摞靈石。

沈度的眼神忽地變得幽暗。

良久之後，他問道：“傷在哪了？”

岚煙卻是搖頭：“隻是些小傷。”

她沒有回答，反而轉眸看向沈度手中那把傷了自己的劍，問道：“師尊，我還能用這把劍嗎？”

沈度聞言，卻是不語，就在岚煙怔愣的瞬間，兩道輕柔的掌風打出去。

力道是恰如微風拂面的力道，岚煙面色蒼白，幾乎穩不住身形，表情痛苦而扭曲，哪裡是受了小傷的樣子？

隻是幾日的功夫，她就能遠赴栖梧把自己打出了一身傷。

沈度攬過岚煙的身子，也沒再問傷處，直接掏出了個棕色的丹丸，蹙眉道：“張口。”

那道“仙人氣”就這樣撲面而來，裹挾住自己，将那股清冽的氣息帶到周身，岚煙下意識張開嘴，将那丹藥含入口中。

隻一入口，便被一股強烈的苦意嗆得發怔。

她的身體下意識地做出反應，唇齒生津，想将那枚丹丸排出。

岚煙一時沒控制住表情，五官差點皺作一團，下意識就要吐出來。然而視線前方正是師尊擱在唇邊尚未收回的手指，于是隻得拼命地壓制住這股想法，将唇抿得平直。

丹藥入口即化，順勢而下，化作陣陣暖流直達四肢百骸。舌間仍餘着苦意，而身上的疼痛卻好了許多。

若是蕭懿等長老在此處看到這枚丹丸，定會震驚，沈度拿出的正是吊命用的固魂回春丹，其藥性之霸道正如名字那般，哪怕傷到隻剩下一口氣都能救回來。丹方是“一方救得千萬人”的藥王康善提供，由煉丹師所制作而成。康善離世後，丹方失傳，先前煉出的固魂丹便用一個少一個，成了有價無市的存在。

如今因為這看不見的傷，沈度卻果斷地用了吊命所需的固魂丹？

岚煙并不知曉這丹藥的來源，隻在心中感慨道丹藥是好丹藥，就是太苦了，希望她再也沒有吃這藥的機會。

聽得系統内心一陣複雜。

這下不必沈度再問，岚煙主動挽起袖口查探。先前那道劍傷本就不深，此刻已經結了痂。但她要看的不是這道劍傷，繼續将袖口向上撸起，直至肩頭，露出細長的手臂來。

原本紅腫、灼痛的手臂，此時不再泛痛，隻餘下青紫的瘢痕，随着時間的推移，瘢痕愈發暗淡。

——這藥竟然将她皮外的凍傷治好了。

岚煙後知後覺這枚丹藥的珍貴，當即懇切道，“多謝師尊。”

在岚煙悉索卷起衣袖時，沈度便感知到弟子服下是一具傷痕累累的軀體。一股刺骨的寒氣撲面而來，産生寒氣的源頭正是衣袖之下的臂膀，可笑的是他先前按在傷口上，竟沒能感知出來。

他垂下眼，靜默地伫在那裡。

岚煙見了他的表情，察覺到不妥，又将那衣袖展開放下來，遮掩住傷痕累累的手臂。

凍傷後的皮膚上有着青紫色的斑痕，她師尊的衣擺分明不染一絲塵埃，又怎願見到這等醜陋之物？

待她放下衣角，沈度卻是側目看了過來。他早該想到岚煙身上有傷，隻是忍住不說，還要否認自己沒有忍。

可他說的忍和她想的忍，是一回事麼？

她沒有忍下怒氣，忍下的是什麼？是自己的傷痕。

沈度未曾收過徒弟，也不知該如何把岚煙的性子扭回來。她一副赤誠之心，所做之事讓旁人高興、讓自己高興，但這一切都不應該在犧牲自己的基礎上成立。但喉間幾次翻湧，終是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夕陽斜沉，殿頂所懸的明珠亮起，将岚煙清瘦的身影拉得颀長。

他上前，将那把見了血的劍交到岚煙手裡，不再多言。有那枚固魂丹，岚煙身上的傷不成問題，她不願說，他也不逼迫。

他本就是一個不願多說的人。

無雙劍在背後顫鳴，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緒，沈度并未理會，隻是将劍尖的血用指腹抹平，重新将它收回劍鞘裡。

他想，既然岚煙的道就是這樣，那她隻管安安心心朝着這個方向一路走下去。

大不了他小心呵護便是。

岚煙接過長劍，又脆聲道了一句謝，轉身鑽入殿後，往洞府的方向去了。

直到那片白色的衣角消失在長明殿，沈度這才回過神，又往香爐中燃了根香，這才挪回座榻前。

他阖上雙眼，看到的分明是岚煙青紫的肌膚，和與他對視時閃躲的眼神。

檀香袅袅拉出一道白線。

穹頂的懸珠為昏暗的大殿提供溫和的光源，白衣劍尊靠在座榻上，仿佛整個人融入其中，成為長明殿的一部分。

直到月落日升，他的指尖才微微動了一動，這一動，袖中掉出幾片紙張。

最後到底是彎下腰來，将那幾張紙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