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饒恕。
不可饒恕。
翕動的唇瓣為枕面化了形,簡煜一字一句,畫給自己看。
……
“李叔,教我打槍吧。”
“想啥呢?”李廣濤跨上市局的毛驢,拍拍後座示意簡煜上車,“咱警察用槍都有講究,哪有教你的份。”
“您平常怎麼訓練的?”
“射擊場。”男人說着給他丢個頭盔,“你要真感興趣,我帶你去。”
“行。”
耍槍是瞞着魏女士進行的,簡煜的理由是感興趣。
他确實感興趣,卻不止步于興趣。
當黢黑的9/2/式對準靶中央,他心潮澎湃幾近出現幻覺。設想槍口抵在曾萬侯胸膛,而他隻需扣動扳機便能傾覆幾代人的仇恨,一瞬仿若扶搖至高潮如釋重負。
他盡可以把複仇前與複仇後劃為不同的人生,将過往的賬一筆勾銷。
若無因果輪回,曾萬侯的惡報由他施行,未嘗不可?
既沒有神,人就能做任何事。
他日複一日剖析罪與罰。既不能理解人類社會的道德,又隐約恐懼摒棄道德的本我。
若無因果輪回,殺了曾萬侯,往後該怎麼活呢?
報仇雪恨後,他再不能靠仇恨苟活,不能咬着牙強調“都是他們的錯”發誓要将罪人趕盡殺絕。
回望他好比一具空殼,内裡無一絲溫情,仿佛與世界決裂了般。
唯有仇恨。唯有仇恨是将他維系世間的羁絆。
魏涵也好,她的妹妹魏邵也罷;周澤企也好,周澤業也罷。他們矢志扮演既定的角色,在他看來愚蠢又自負,任憑雲翻雨覆,三十年如一日的渾渾噩噩,卻說這是成熟的标志。
簡煜憑直覺料到一場場悲劇,卻不甘于接受。既不能理解他們的所做所為,抑無力解開死結。
例如,魏涵有能力丁克,卻屈從母親意願生下了他,生而不養又同母親老死不相往來。
再例如,周澤企沒必要接他弟弟的盤,像在頌揚他有多善良,最終死于暴民刀下。
老一輩的愛恨情仇謝幕,魏邵喝農藥自盡,年逾不惑的曾萬侯還扯着嗓子傳教,生怕泯于衆人矣。
沒法用理性闡述的成了困擾簡煜多年的症結。要殺人不犯法,他巴不得把他們都殺了,圖一個六根清淨。
他把冷卻的9/2/式擱回槍架,打碎了愁緒咽下肚。
直至大二休學,父親簡紹破天荒與他促膝長談。
算起來這是父子第一次談心。
簡紹是個妻管嚴,兒子老婆每每起口角他都隐身,事後兩邊讨好,在學校過半百學生氣都沒散盡。
簡煜問他:“既然對家庭不上心,您為什麼結婚?”
“人到一定年紀就得成家。”
“可以不結。”
簡紹:“跟别人解釋很麻煩。”
簡煜每次聽了車轱辘理由都惱火:“您認為您的行為對子女負責嗎?”
“那是你的劫。”簡紹苦口婆心勸導,“做父親的我盡可能滿足你,可你要完美。哪有完美?做父母的也有苦衷呀。你要我們不出一點差池,否則就怪我們不負責。”
“……你把我一個人丢在小姨家!”
“聽着,簡煜。我們别無他法。”簡紹說,“我和你母親在學術深造黃金期,給你小姨的生活費不在少。否則你小姨沒法活。她沒經濟頭腦,是你媽,一直補貼她開小賣部。你認為她對你好,是因為我們于她有恩。”
簡煜清楚留守的原因,卻很難接受簡紹打着“為你好”旗幟的道德綁架。
他明白,人無完人,事無完美。就周澤企那般高尚,對至親也有虧欠。因解離症休學的他又何來立場去指責父母的不是?他們給他的夠多了。金錢、教育、醫療、社會地位,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他跑赢了,成了他人口中的天之驕子。
可他還不滿意。
仿若遙望宇宙,任其鬥轉星移,隔岸觀火。
他不能理解:既然人生來伴随苦痛,何必将苦痛一代接一代相傳。他們口中的别無他法,實是追求财富與社會地位,淪為曆史軸承,于含辛茹苦的奉獻後蓦然斷裂。
既是悲劇,就别讓他眼睜睜看着,又無能為力。
簡煜對簡紹說:“你知道你像什麼嗎?你就是一條被規訓的狗。”
該吃飯就吃飯,該發/情就發/情。
從不多想。
他講這話時一直挑釁地盯着父親。
生性和藹的簡紹面色漲如豬肝,末了撂一句“我教不了你”,飛也似的逃了。獨留簡煜一人在客房,回想程星星抱膝的模樣。
被他三言兩語戳中心腹的她是如此不堪一擊。
她說:“我想把我的生命獻給他。”
“沒他就活不了嗎?”
“沒他我真的活不下去。”
“為什麼人就是沒法打破認知行事呢?”簡煜質問她的同時也在質問自己,“為什麼就不能打破牢籠,大膽地邁出一步呢?”
你把持他的軟肋,可以反刺他一刀。
但你堅信你愛他。愛一個七十三歲秃了頂的暴發戶。
[1390xxxx166:程星星。在純粹的大自然,隻有物競天擇,沒有可愛。]
同樣的,你無條件信任我。我把持你的軟肋,就能害你。
……
——你知道程星星住哪嗎?
為那個陌生男人指路後,簡煜有意在小閣樓附近逗留。
魚市已關,攤前渾水飄着腥臊。他拿鞋跟踢踏魚鱗泥,餘光乜閣樓嚴實的黑窗簾。
窗簾抖索一陣。須臾,陌生男人順來時的路離開,看到簡煜,遞給他一根煙。
簡煜婉拒了。
他又回到程星星的處所。
閣樓烏煙瘴氣,伸手不見五指。女孩癱坐在床尾,上半身赤裸,撕碎的裙丢在床下。
簡煜遞來被子,被程星星揮掌斥開。她像見着天大的笑話,又無奈于神經失調,抽搐個不停。
随檐頭凄厲的鳥啼,乍醒的程星星光着腳丫子發了瘋地把他掐在衣櫃角,于是櫃子上的鍋碗瓢盆聞此動靜嘩嘩傾倒下來。
被一口大鍋砸中的簡煜不曾變換過站姿,隻居高臨下睨着她。
見她震駭,悲恸,五味雜陳,再托腮審谛她的大喜大悲,猶如打量一件别有風味的小玩意。
“我是那麼信任你!”程星星嘶吼,“而你卻背叛我——”
“我背叛你了嗎?”簡煜說,“我從沒有答應幫你。”
……
“殺了我——”
……
别活得像被規訓的狗。
……
“殺了我——”
……
可破除桎梏後又該往哪走?會走向怎樣的結果呢?
……
“殺了我——”
……
你的飲恨而終對我造成怎樣的傷害了呢?我仍然好端端站在這,看着你,毫發無損。
世間再無天道輪回,所以無論怎麼做,都不會受到懲罰。
作惡也好,承歡也罷。為了矯飾得很偉大就需要浩浩湯湯,颠倒黑白。
所以有人渾渾噩噩了半輩子,有人随波逐流,有人特立獨行;有人懲惡揚善,有人狼狽為奸;有人無底線寬恕他人以求顧影自憐,有人終其一生選擇不計回報的愛來縫縫補補。
畢竟那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根。
粉碎它,他們的人生就将徹底停滞,然後死去。
他與他們有何區别?
他也在尋尋覓覓他的根啊。
……
“殺了我——”
曾萬侯嘶啞着嗓子叫喚,顯得苦不堪言。
幾步之遙,簡煜卻緩緩地放下了槍。
與此同時,燃料庫簾門一齊被卷上,全副武裝的刑警在李廣濤一夥人帶領下蜂擁沖出人孔,将對峙的兩人團團圍住。
“C組,發現曾耗,立即予以逮捕!”
啪嗒。槍柄滑落,重重砸在地上又彈起。然後是震耳欲聾的槍響。他趔趄一截,小臂貼褲縫垂下。
曾萬侯被反剪摁進血泊。随即爆發的嚎啕,自地獄中冉冉升起,籠罩整座荒蕪的廢墟。那根本不像人能發出的聲音。至于他在嗥什麼,哪怕請來再頂尖的翻譯家也無濟于事,隻得鑒定他是失心瘋了。
“簡煜!”
被喊到名字的人神魂恍惚,才覺五髒六腑痛得發指,而腦海中走馬燈似的播映大大小小的畫面:廉價奶油蛋糕,滿月,沙燕風筝,求饒的女人被剖開孕肚,奔走穰村高聳的草垛,黑與白不暇的廣袤銀河,舊日陰影中的百草枯……還有海蝕崖高聳燈塔下她被飓風刮起一角的針織圍巾。
真好啊。簡煜膝蓋一軟,噗通跪了下,擡手摸到肩胛的彈孔。
曾萬侯抱着雷明頓,一邊嗚咽一邊笑。意識模糊的簡煜就此紮進一團永不停息的火。
他聽到她迫切的呼喚,于是攏得更緊了。好似溯回聖誕,水與火交融,相得益彰;他的瑪利亞撥下蒙着眼的紗,回他一個朋友的擁抱,而他俯往她耳畔,幾不可聞地呢喃:“我需要你,求你别離開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