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吃了有一個小時,大多是程勁吃的,陳晚青偏愛給他夾菜,她夾他吃,到最後菜都吃完了,陳晚青又撈了撈:“還加菜嗎?”
程勁放下筷子,胃裡翻牆倒海,他胃口不大,在吃飯的第十五分鐘就已經飽了,最後吃下的那塊藕片已經到他喉嚨口,再吃可能會吐,還好已經吃完了。
“飽了。”程勁抽出紙巾擦了擦嘴。
薄唇因為辣椒的原因有些微腫,在火鍋店暖色燈光裡泛着櫻桃粉,稀釋了他氣質裡的疏離感。
陳晚青看他吃了不少肉,才放下心來,想起什麼,從包裡拿出皮夾,她身上留的現金不多,大部分都臨走的時候塞進程臨的床闆下了,現在身上就隻有三百現金。
可是,這錢并不那麼容易給出去,尤其是面前的男生自尊心非常強,她抓着皮夾,看了眼程勁,他正好也在看她,漆黑的眼珠子盯着她的一舉一動。
似乎在等她開口說給他錢,然後他好直截了當的拒絕。
給出去錢竟然這麼麻煩,陳晚青歎了口氣,在程勁的注視下默默把皮夾塞回包裡。
結完賬,陳晚青送他回學校門口。
晚飯時間,路上全是一中的學生,三三兩兩,說說笑笑,十月份,正直秋天,空氣裡彌漫着濃郁的桂花香氣。
路燈将影子拉長,陳晚青想起和程臨,上學的時候他們總喜歡在校園裡壓馬路,畢業後也常在星葉辦公樓下面那片小吃街壓馬路。
她沉默地走着,程勁是程臨唯一的弟弟,她想程勁好過些,想這孩子過得快樂些,想程臨能夠安心一些。
可程勁這孩子的自尊心實在太強了,強得令她無從下手。
高中學習壓力很大,甯城一中是南江省拔尖的高中,這孩子每天吃得營養根本跟不上。
“程勁。”
她停下來。
程勁也跟着停下來,雙肩包的帶子勒着他的肩膀,似乎不堪重擔,也可能負重太久,在他停下來的時候,左邊的帶子刺啦一聲斷裂,包的重力忽然壓到右邊肩膀,雙肩包崩開變成單肩包。
少年耳根瞬間變紅,他的貧窮在寂靜的黑夜暴露無遺,他抓着僅剩的一邊書包帶子,把壞掉的書包拎到前面抱着。
他一時沒講話,語言難以掩飾他此刻的窘迫。
陳晚青看了他眼:“等我下。”
她轉身大步朝着路邊的文具店走去,走得很快,兩鬓的發絲被帶出的自然風吹起,程勁看她背影,抿着下唇,目光一直跟着她進了那家文具店。
燈光映着她纖細的身闆,他看着她在店裡搜羅一圈,讓老闆取下挂在最高處的黑色書包,然後提着書包,大步朝他走來。
陳晚青把書包遞給他:“用這個。”
程勁沒接。
她有點不耐煩,似乎不想再考慮他那點令她格外關照的自尊心:“拿着啊。”
程勁聽出她的不耐煩,看得出她已經有點不高興,怕她生氣最終戰勝自尊心:“謝謝。”
陳晚青看他垂眉抿着唇,委屈又不敢說話的模樣,她隻是覺得和他相處太别扭了,這孩子很難溝通,給他什麼都不要,對外界的幫助很排斥,可說到底他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哥哥剛剛去世沒多久,生活來源一下子沒了,自己不應該跟他生氣,起碼該有點耐心。
她問:“你幾點晚自習。”
他回:“六點四十五。”
她看了眼手機屏幕:“還有二十分鐘,我們聊聊。”
程勁點頭,看她,見她那雙遠山眉還是弓起微微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她還在不高興。
陳晚青在校門的東側找到那棵老榆樹,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老榆樹還在那兒,時光好似又回到了當年,她跟方菱最愛晚飯時間買兩杯奶茶坐在老榆樹下發呆吹牛,一晃都過去六年了。
她看他一直站着:“你坐。”
程勁抱着舊書包,提着新書包坐在她邊上。
陳晚青也是第一次和程勁這樣的孩子溝通,要是程勁有陳慕藍一半厚臉皮她也就沒這麼麻煩了,可程勁偏偏跟陳慕藍截然不同。
她怕話重了,這孩子自尊心受損,怕不說,和這孩子之間始終隔着一道牆。
“你哥在我那存了幾萬,這些錢是他留給你的。”陳晚青把剛剛皮夾子又拿出來,把剛剛的三百拿出來,“這錢你先拿着,沒多少。”
程勁沒收:“姐姐,我…還有錢。”
陳晚青把錢塞進他舊書包的小口袋:“錢你收着,花不花是你的事,這是你哥的錢,你有權處理。”
程勁聽得出陳晚青的意思,知道她是以哥哥的名義給他錢,之前哥哥給他的錢還剩一百多,家裡也有小幾千,夠他吃一陣子,所以他不想拿她的錢。
可看到她強硬的态度還有蹙起的眉心,他更不想惹她生氣,于是,心裡小本本記下,又欠她三百塊。
“高中多吃一點,不要總想着省錢,你考個好的學校,你哥哥才會放心。”陳晚青學着大人的模樣和他講話,難為她第一次囑咐弟弟好好學習,換做陳慕藍,她壓根不會管他考得好壞。
不過,她好像在程勁身上感受到了正兒八經做姐姐的感覺。
程勁點頭:“知道了。”
暮色漸濃,粉色的雲隐去,灰紫色的天包裹着一輪明月,路燈也亮起來了,光暈将老榆樹的葉子投在他的藍白校服上,少年冷峻的側臉上覆上幾片星星點點的樹葉剪影,斑駁的樹影如同給他紋了面。
晚風吹拂,老榆樹安靜目視着他們的身影。
它見過十五歲的陳晚青,也見過十五歲的程勁。
陳晚青送他到校門口,晚飯時間出來吃飯的學生早已回到學校,此刻校門外隻剩零星的人。
程勁單肩挎着書包,手裡提着新書包,身姿挺拔,風吹着校服外套,校門外的燈光襯得他單薄而孤單,連影子都帶着憂郁。
少年該是看春風不喜,看夏蟬不煩,怎到了他身上便是抹不開的濃重的深色,叫她看得心疼。
陳晚青剛走幾步,聽見他喊了聲:“姐姐。”
回頭時,程勁小跑過來,停在她跟前。
他的手裡握着那瓶紅花油,骨節分明的手遞到她跟前,青筋攀在他手背,如細細的藤蔓糾纏進他的手臂:“這個你拿着,我用不上。”
陳晚青接過紅花油,紅色的藥油被光染成殷紅色,像血。
程勁縮回手,手心是剛剛不小心被她指甲碰到的酥麻感,他低頭望她一眼,深深一眼:“那我走了。”
說完小跑進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