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跟“謝羽時”一樣久遠的詞彙,樓尋從沒想過自己還能在别人口中聽見。
他揪着喝醉的蕭長宣衣領,話音落下的瞬間五指下意識攥緊,微醺的魔尊擡起眸,就能将樓尋冰涼神色盡收眼底。
【别沖動。】蕭長宣就着這個親昵的距離,安然靠上樓尋。
神識裡傳來的聲音又輕又低,如同呢喃耳語,【我們逃到這裡,可廢了不少功夫。】
他尾音缱绻,提醒的卻是被青山追擊的四天四夜。
青山謝氏與萬象徐氏的不同,遠比想象的更加誇張。
這是樓尋第一次接觸到金字塔上的世家,也是第一次明白為什麼連蕭長宣這樣随心胡鬧的人,面對謝氏都不敢不思忖三分——世家之間也分高低貴賤,大世家的威嚴不容一分挑釁。
那謝家家主隻怕連皮肉都沒蹭破,青山為此下了八道牒,派了整整三撥人追擊,還嚴查關卡。從青山到東都煌城,三個百裡傳送陣的功夫,最多一個時辰就能到,他們卻為了甩掉追兵足足迂回曲折四天。
傳送到最後,萬山遊一個天靈根都靈力幹涸到難以站立。
好在他們耐心耗盡時,附近發生了一場命案,兩個原本要去煌城寨報道的治安員死于幫派流矢。
樓尋垂下眼,放下提着蕭長宣衣領的手。
“您說什麼,我沒有聽清。”他與人慣常疏離冷清,即便起了一瞬間的殺心也難以察覺,“文牒報道如果沒有其他程序要走,那我就先帶他回去了,明天來報道。”
李七金一怔,有些尴尬地摸起後脖頸,“抱歉,你剛剛那一槍實在是太像我一個故人,一時錯認。”
蕭長宣從肩側攬住樓尋,微曲着身子,臉頰擱在樓尋肩頭,聞言笑問:【前同僚也殺?】
【我不認識他。】樓尋簡略道,随後對李七金說:“所以有其他程序需要嗎?”
“……有,”李七金依然直勾勾地盯着樓尋,神情複雜,“還有執證令牌領取,而且,你也需要工袍,要量尺寸和……”
“老大,怎麼區别對待啊?”蕭長宣懶洋洋打斷他,“我的工袍可是均碼,執證令牌是任務當場才發……而且——”
他擡起眼,薄薄眼皮折起,眼尾飛揚,醉意明顯卻不減絲毫淩厲和壓迫。
李七金留人的心思倏然滅了。
“下班了,”蕭長宣手向下與樓尋十指相扣,笑嘻嘻朝他揮了揮,“我們夫妻要回家了,老大,有事明天上班‘白澤’聯系哈。”
說完,他看也不看李七金,踏着糖水酒鋪一地殘渣碎屑,拉着樓尋往外走。
幫派沖突和鬥毆命案,在煌城寨這個地方稀松平常,血肉流淌一地,染紅哪方土地最是枯燥無味。
這裡的人們擁擠着求生,疲憊着生活,在屍體上蓋上一座座混亂繁榮的雜亂城寨與高樓,亮起絢爛绮麗的霓虹,追求着當下的欲望,卻化不開心底的死水。
剛剛槍決的命案隻爆發了一瞬尖銳的炸鳴,須臾便被這座城寨嘈雜的樂章代替,成為血與欲中一段并不突兀的插曲。
樓尋和蕭長宣行走在這段樂章裡,魔尊像是第一次出世,即使來了幾天,也難以消磨他對人間一切新鮮事物的熱情,喝了酒之後尤其精力旺盛。
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樓尋在神識裡聊正事,一邊被路邊新奇玩意吸引走目光,拉着樓尋穿行在人群之中,感受這座城寨污濁而熱鬧的煙火氣。
【你說椒羊堂從你加入後,就一直是七個人沒變過?那怪不得你想殺他。現在情況特殊,突然來個不認識的人知道你,隐患确實大。】
蕭長宣停在一處燈牌下,身後餐飲店籠屜交錯,煙火在豔紅燈籠底泛出,時不時傳來食客碗筷聲。
入耳的聲響裡有官話也有方言,從煌城寨這片土地孕育出來的音節忽遠忽近,似乎天然帶着此地繁榮卻糜爛的故事感。
像舊時代的唱片,
叫人想起老舊破敗的戲台和水袖。
蕭長宣挺喜歡這種語言,剛想跟樓尋說煌城寨的人說話蠻好聽,就被被市集裡的攤子吸引了目光。
他走到攤前,“真花?”
樓尋跟着他過去,隻見他正彎腰指着攤販擺在玻璃罩裡的一支玉蘭。
攤販莫名瞧了他一眼,不點頭也不否認,估計是瞧他不像本地人,用蹩腳的官話問:“三百七十五錢,你買不買?”
蕭長宣笑出虎牙,“是真的我就買。”
攤販立刻就點了頭,“保真,細胞完全可以繁殖生長。”
蕭長宣想往腰包掏錢,動作到一半被樓尋阻止。這仿生人掃了眼那支玉蘭,光秃秃的一支,分了兩個杈,一杈開着婉約白花,一杈隻有蔫巴的花苞。
“你是真醉假醉?”樓尋問,“三百錢你都能買棵樹,何必多花七十五買支假的。”
攤販不樂意了,捏起自己修剪花草的大剪刀,官話差得一句話最多念對三個字,“你怎麼知道是假的?高價買的真細胞複制能說是假的嗎!不買你搗什麼亂?”
樓尋根本不怕他,“複制品也能說真?擡價騙生客還有理了,煌城寨仙盟凡間統屬難道沒給你們定市價?”
他畢竟正統部門出身,冷言冷語也格外有震懾力,小販縮了縮,放棄了官話,用方言轟他們走。
樓尋冷嗤一聲,擡腳就走,走了兩步卻發現蕭長宣沒跟上來。
樓尋:“……”
蕭長宣姿态閑散,抱着胳膊,還靠在剛才那個位置。
“怎麼辦。”他輕輕笑,“就是特别想要。”
“那隻是顆草。”樓尋道。
蕭長宣聳聳肩,“可我喜歡。”
兩人無聲對峙須臾,樓尋忍辱負重地走了回來,小販一見他,根本不給好臉色,又不敢大聲罵他,隻能用方言邊唧唧歪歪,邊修剪自己長得歪七扭八的植株。
煌城寨沒什麼人做花草生意,有也是那些九重天喜歡、能附庸風雅的品種,或者用各種細胞融合出來的獵奇物種,隻有這個小攤販在賣尋常花草,所以也沒什麼人光顧。
樓尋看着玻璃攤,覺得荒謬、離譜,内心還有一點古怪的異樣情緒,百感交集之中,他深吸一口氣,開了口。
一開口商販和蕭長宣都愣住了——樓尋說出口的是一口很好聽的城寨方言。
他音色清潤好聽,講煌城話時語速會不由自主的變慢,便顯得沒有那樣冷清,像燈火幽微裡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