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心有動搖，但樓尋還不至于被一時陌生的情緒激蕩完全蒙住理智。

煌城寨幫派盤根錯節，雖流血沖突不斷，但地頭蛇們要想安然在這片世家底下的土地生存，必然要心照不宣的保持一定勢力平衡。樓尋出身正統部門，對貿然覆滅這種平衡的後果再清楚不過。

他腦袋還是很亂，陌生情緒在他胸腔橫沖直撞，許久後，他才艱澀說：“我們先回去。”

“想好了？”蕭長宣淡聲問，“他們就在樓上。”

說完，神識領域頓時外放——蕭長宣不顧樓尋意願，共享鍊接，将整個酒樓立體呈現在驟然廣闊的視野内。

三樓，天字廂，花瓣與酒色相融，欲望與罪惡交杯。裝配義體的凡人摟着侍酒嬌娥，欣賞廂房中央全息投影變換，一個個樣貌極妍的仿生人從投影中遊魚般竄出，腰系薄紗，身段窈窕，腳尖卻流着血。

【主位那個，隻要你想，本尊現在就能讓他悄無聲息死去。】蕭長宣看着樓尋說。

被酒淋過的聲音似乎帶着蠱惑，樓尋指尖微蜷，仰頭和蕭長宣四目相對。

蕭長宣似乎明白了他的回答，輕笑一聲，不再浪費時間，轉而問：“那回家？”

樓尋閉上眼，斷開神識鍊接，先一步轉身走出了酒樓。

蕭長宣收回神識，步伐散漫跟在他身後，目光卻沉沉。

煌城寨沒什麼好居所，他們又來得匆忙，從那兩個死于流失的治安員身上找到的錢财也沒有多少。被治安隊拒絕安排住所後，他們搶了一個地痞流氓的鋪子——準确的說，不是搶，而是……

樓尋越過燈牌，走入一家傘店，老闆娘正綁着襻脖，坐在木制闆凳上磨傘骨。

聽到珠簾響聲，老闆娘擡起頭，正見樓尋挑開門簾走進内室制作間。制作間内沒點白熾燈，隻燃了幾根電子蠟，昏暈燭光映照美人面，更添三分稠豔風情。

老闆娘一見是他，立刻擦手起身，正打算打招呼，卻注意到了樓尋眼周一點未褪的紅。

“……要幫忙嗎？”樓尋看了一眼她腳底堆滿的竹片。

“嗐，多大點事，都做慣了，”老闆娘笑着搖頭，“你不是出去尋小周了麼？”

她口中的小周指蕭長宣，這人在外頭給自己取了個“蕭周”的爛名，還裝嫩讓人喊自己小周。樓尋一聽，氣壓更低了些，默不作聲地朝老闆娘走去，想幫忙削傘骨，卻被老闆娘制止。

“出去一趟也累了，你上去歇着吧，我自己來就行，”老闆娘推搡着他往樓上去，“山遊和青青也上學去了，孩子沒人照顧，你要是想幫忙，就幫我看看孩子。”

這麼一聽，樓尋更不願意上去了——他不知道怎麼照顧小孩。

老闆娘笑了笑，“剛睡着，别讓他從床上掉下去就可以了。”

樓尋終于被勸動，朝老闆娘點頭示意後上了樓。

他前腳剛上去，後腳蕭長宣就抱着一柄沒裱傘面的傘骨探頭進來，面龐微紅，攜着酒氣。

“上去啦？”蕭長宣小心翼翼問。

老闆娘笑得很無奈，“上去了，傘骨拿來給我，我剛放外面上的漆，小心沾你衣服上。”

蕭長宣把傘骨遞過去，老闆娘接過，輕聲問：“你們小夫妻又鬧什麼别扭了？”

“沒有，”蕭長宣随手拿起工桌上的襻脖，準備給自己系上幫忙，“這回不是我的錯。”

“滿身的酒氣，别說小樓，我也要生你氣。”老闆娘沒阻止蕭長宣幫自己，遞了片青竹給他磨竹跳。

蕭長宣接過竹片，放到激光台上切割，“應酬喝酒哪能免？歡姐何必向着他。”

“如果不是小樓忽然出現，我和兒子現在已經那個男人打死了。”老闆娘悶着頭，用磨具一聲一聲刮着竹片，“你們幫我解決了那個男人，就已經是救了我和我的孩子。”

“你也不懷疑我們從哪來。”蕭長宣垂着眸，燈花閃動間，光亮落在他眼眸深處，“歡姐，當心引狼入室。”

“那到時候再說吧，”老闆娘似乎沒聽出蕭長宣的意味深長，回得十分豁達，“我就是一個凡人，除了一間油紙傘鋪什麼都沒，就想和孩子好好活着。”

她磨好了骨片，仰起頭來，朝蕭長宣笑出眼角細紋，“再說了，你們在外面是好人壞人跟我有什麼關系，我就知道你們來了之後，這條街沒人敢找我這間鋪子的麻煩。”

蕭長宣沒說話，老闆娘把磨好的傘骨放到桌上，到蕭長宣旁邊幫他取下了襻脖。

衣袖落下，蕭長宣直起腰，垂眸看向老闆娘。

老闆娘照顧孩子般，拍了拍他沾上木屑的袖子，朝樓梯方向擡了擡下巴，“夫妻哪有什麼隔夜仇，小樓這麼好看的人，打燈籠都找不着第二個，還不上去哄？”

蕭長宣擡頭看了眼樓梯，上面歇着的是個耳目靈敏的半仙，隻怕對下面的動靜一清二楚，哪需要他哄。

“我擔心他不理我。”蕭長宣真心實意歎道。

“他喜歡什麼？”老闆娘問道。

“……不知道。”蕭長宣誠實說。

“想要什麼？”

“……不清楚。”

“你這可真是……”老闆娘無話可說，“那你們夫妻做點什麼，難道都是循你意願？”

蕭長宣一怔，不可置否——樓尋現今出現在這裡，從徐家地宮以後經曆的所有事，根源全部是他的意願。

他忽然想起地宮裡那片一望無際的荒原，白光黑草，樓尋在燎原火勢裡躺入棺材，開口問他：離開徐家後，能不能放他走。

他那時點頭應了好，然後又把這個承諾當作從未發生，将自己和樓尋牢牢綁在一起，帶他去青山，又一起來到煌城寨。

樓尋總共就向他要過三個承諾，第一個是放他走，第二個是讓他神志清明的活，第三個是保林空青一命。

他除了最後一個，沒一個好好遵守過。

“有酒嗎，歡姐？”蕭長宣忽而道，“我拿壇酒上去。”

“……你确定？”老闆娘半信半疑，但還是轉身去取酒，“家裡有孩子，就隻有一點自己釀的糖水梨酒。”

“就這個，謝謝歡姐。”蕭長宣從老闆娘手上接過小酒壇，轉身上了樓。

樓上裝潢跟樓下的雜亂擁擠完全不同，修繕簡便且幹淨，蕭長宣通過人臉識别，走進去就看見了樓尋坐在躺椅上，一手拿着小巧的搖鈴，一手的食指被躺在嬰兒床裡的小孩輕輕抓着。

堂廳沒開燈，城市霓虹光芒透過落地窗投映下來，輕柔的披在樓尋單薄的脊背上，他搖着嬰兒床，擡眼時，眼底暗紅微光在昏暗裡像一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