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城寨似乎很少有過這樣熱鬧安甯的日子。
自地下二層醉花樓塌陷之後,又悄然無息地過去了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無知無覺的朝夕似乎對煌城寨擁擠吵嚷着生活的人們沒有什麼變化,油紙傘店挂出來的木傘依舊精緻繁華,燈籠店裡還是貨物堆疊,飄蕩的流蘇時不時就纏住買客的頭發,早餐店照舊在每個清晨吆喝,燃起一籠一籠炊煙。
煌城寨的晴日不常有,更多的是由于東都城市雨雲擴散而導緻的淋淋雨天。淅淅瀝瀝的雨落到下午時,煌城街市的哄鬧演出也會散去,學宮會按時間放學,一個個穿着校服的調皮少年少女會從電梯口或者車庫沖出來,随後跟演出人流撞在一起,在微涼的雨裡碰出絲絲叫罵。
赤白急臉争執得厲害了,不好說就會一個喊幫派,一個喊治安隊,随後喊幫派的會在義體傳訊時就勒令和解,弄得一頭霧水。
近來治安隊在煌城寨的地位似乎上升不小,托此福,幫派鬥争也少了不少,人們走在路上雖然還是會爬被不知道哪裡來的槍子送去西天,但相比之前,已經安心了許多。地下城所有幫派似乎都在暗地怵着治安隊,已經不太敢在明面上惹事。
亂法之地,忽有治安之威,自然就有人有疑問:
“治安隊最近怎麼突然地位變這麼高了?之前不是狗都不理嗎?”
“我聽說啊,”同伴壓低了聲音,悄聲回答他,“是靠上了一個大幫派。”
“什麼幫派能讓整個地下城的幫派都怕?地下城的幫派不都是互相制衡的嗎?”那人繼續質疑。
“這我也不太清楚,不過聽說他們成員都實力強大,以一當百。”
那人驚奇,“這怎麼說?”
“那個幫派的老大,外号白鬼,魁梧強壯,一個拳頭有我們兩個頭那麼大,還殺人不眨眼,原本是在上面專門做殺手的。”
“那怎麼來地下城了呢?”
“這就說到他們的二把手了,據說是個傾國傾城的紫蝴蝶精,把這白鬼迷得七葷八素,讓他甘願來地下城做事,不僅如此,她還是個花錢如流水的主,用夜夜笙歌出賣身體跟那白鬼索要金銀财寶。”
“……雖然我們也不是什麼好人,但我還要說,”那人抹了把臉,怒斥:“簡直荒唐!”
同伴搖頭,“還有更荒唐的呢,他們綁了兩個童工。人站着還沒椅子高,隻因有點天賦,就得出來給他們當醫生……”
“簡直喪盡天良。”那人轉過頭,痛心疾首評價。
“對啊。”突然一個陌生的聲音插入對話,“簡直喪盡天良。”
那人還沒反應過來,仰天悲憤,“怎麼會有這種人!?”
“那我問你,你覺得綁架童工跟販賣非法成瘾物,哪個更喪盡天良?”
那人轉過頭,“當然是……”
他話音猛地掐住,面前的人狼尾長發,黑袍利落,腰系銀鈴,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俊俏眉目似笑非笑——根本不是他認識的任何一個人!
“你是——”誰字還沒說出口,那人隻覺得後頸猛地一疼,旋即眼前一黑,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樓尋站在他身後,銀白長發潇潇如玉,就是眼神一言難盡。
“你聽見他們剛剛說的了?”蕭長宣蹲下身,把複制器随手蓋在兩人眼睛上。
“沒聽見。”樓尋幹巴巴道,“時間緊,做事,一會還要去别的地方。”
“那我與你講講,他們說你魁梧強壯,一個拳頭有兩個腦袋那麼大。”蕭長宣忍不住笑起來,擡眼看樓尋,“還說你雇傭壓榨童工,喊你喪盡天良。”
“生物信息複制好了。”樓尋充耳不聞,取下複制器,走向工廠内部大門。
“傳言總不至于空穴來風,看在我不辭辛勞陪你搗毀這個工廠的份上,與我說說話,”蕭長宣起身跟上他,“樓半仙。”
“李七金和林空青跟我出任務的時候被看見了,”樓尋無語道,“傳得越來越離譜。”
“那夜夜笙歌呢。”
樓尋走到大門前,動作忽然一頓,朝蕭長宣看去,“什麼?”
“那個以色侍人,出賣身體的,難不成是說我?”蕭長宣狀似随口調侃,看向樓尋的眸底卻微光細碎,“這可冤枉啊,我連樓半仙小手都沒正經拉過……啊!”
“嘶……”蕭長宣揉了揉額頭,再睜眼隻看見樓尋打開了工廠庫門,背影清瘦。
無數堆疊的木箱帶着清苦的香氣出現在他們眼前,樓尋神色凝重起來,蕭長宣也收了那副随性的姿态,他們剛準備踏入倉庫之中,腳步一動,卻聽見了一聲極為細微的嘀聲,下一瞬倉庫無數武裝盡數對準他們,樓尋心下一凜,剛準備動手,整個倉庫的武裝卻像接到了什麼指令,全部熄火。
【歡迎使用白澤系統,慈明闡明,混俗通真】
【黎瑤:半仙,蕭周發給我了遠程定位,我已經成功入侵信号源了,時限五分鐘。】
樓尋一愣。
【李七金:你今日不是……】
【黎瑤:沒多大事!半仙你們快點!我還怕你們趕不上呢!】
“走啦,”蕭長宣走到他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時候不早,别到時候讓人等我們。”
*
臨近日落時,煌城寨淅淅瀝瀝的小雨終于停了。烏雲散去,晚霞自日光處染開,鎏金攜帶粉紅在天幕織開一片霞,而煌城寨熱鬧的市集之中,“某某幫城南販毒倉庫被搗毀”這條消息已經飛遍了千家萬戶,有人歡喜有人愁,市集攤販劃開懸浮屏幕上的新聞,嘴裡煙嘴吐出飄散煙霧——一隻狸貓忽然從煙霧裡跳了進來。
那隻狸貓是隻市集裡常見的三花橘貓,毛發沾了些水,梅花腳印踩髒了攤販的桌子,攤販連忙跳起來驅趕,三花喵了一聲,在夕陽中甩了甩水,張着一雙宛如琉璃的金黃眼眸朝他看來。
那眼眸有些奇怪,一隻炯炯發亮,一隻卻泛着機質的光,像隻義眼。攤販一愣,不明白流浪貓怎麼還有義眼,還待再瞧,三花卻匆匆逃跑了。
它跑向夕陽,最後停留在了一家挂着鞭炮的酒樓前,酒樓地段有些偏,兩個少年一個少女正在門口挂紅綢,但明顯都沒專注在手裡的事上,一個少年跟另外一個少年哭訴:“這可是我……五年的零花錢攢下來的私産,就算我是野火幫的少主,你們也不能這麼揮霍我吧……”
聽他控訴的少年卷毛栗發,聞言道:“就借用一天,而且你爹也同意了,對了,他前幾天還發消息過來,讓你跟着我們去當志願者上實踐課……”
“什麼——!我哪是那塊料啊?你們一開始的實踐還可以,但你們現在搞這麼高級,我怎麼跟得上?”
栗發卷毛少年無謂道:“沒關系,去學學嘛,可以跟小林學基礎藥理,再去趙老師那邊……”
“不要!”少年拒絕,“我看見知識我就頭疼,我就會花錢。而且,而且林老大……”
兩人一起朝女孩看去,清瘦的女孩今天沒化什麼誇張的煙熏妝,素淨得近乎陌生,她正一手挂着紅綢,一手翻着智能屏,似乎嘴裡在跟人說着什麼,人工智能的實時記錄已經寫了一大截。
“控魂後遺症基本控制住,地下二層最近統計出來的健康數據正常,您那邊幫派販賣的成瘾藥物成分我也已經分析好了……有事?”林空青轉過臉,神色冷淡,兩個少年頓時回過頭。
“不愧是我林老大。”野火幫少主心有餘悸,“如果跟她學,我隻怕命不久矣。”
“哪有這麼誇張……”萬山遊把最後一根紅綢挂上檐梁,餘光忽然瞥見了什麼,臉上綻開笑容,“呀,小橘。”
他直接跳下了梯子,野火幫少主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不是,這麼高……”
還沒說完,不遠處的林空青也直接跳了下去,野火幫少主無言以對一會,搖頭道:“不愧是你們。”
而小橘面前,萬山遊輕車熟路地撓了撓它下巴,從口袋裡掏出一根貓條撕開喂它。
【它把消息都傳出去了?】
神識裡傳來響動,林空青走到萬山遊身側,少年點了點頭,【它是信号源,應該全部發送給其他動物傳遍整個煌城寨了,有問題的話,它會先告訴我的。】
【……那看來控制動物還蠻有用的,這一個月如果不是輿論控制,隻怕流言會鬧到打草驚蛇的地步。】
【地下城的人也太能編了,居然說我們兩身高還沒椅子高。】萬山遊無奈挑眉,他手背上陣法隐秘地一閃,下一瞬三花原生瞳孔中也顯現出了一個相同的精密陣法,随即陣法消失,三花舔完貓條,朝萬山遊蹭了蹭,喵了一聲還要再讨吃的,卻有一堆人匆匆忙忙趕來,把它吓跑。
這堆人大部分是跟萬山遊他們年紀相差不大的少年,手裡無一例外抱着透明平闆跟鍵盤,有的人臉上熒光眼鏡還沒取,“遲到了嗎”“是誰忘了時間”“代碼是不是還在報錯”等一系列急匆匆的問句從人堆裡不斷傳出,萬山遊定睛一看,才發現跟在最後面氣喘籲籲的趙裡。
“别急……”趙裡邊大喘氣邊按着胸口,“孩子們,我們沒遲到……還有……半個時辰……哎呦……”
“半個時辰?”有人探出頭,“那我們去酒樓再檢查一遍白澤代碼,喂火子!酒樓裡有位置嘛!”
還在房梁上的野火幫少主橫眉倒豎,“管誰叫火子?我這麼大個酒樓!怎麼可能沒位置!”
“那就走!兄弟們!”一堆少年瞬間如風卷殘雲般卷了進去。
趙裡還在順氣,萬山遊跟林空青瞧着不忍心,走過去攙扶他,“趙裡哥,您沒事吧?”
“沒事,就是跑得有點急。”趙裡笑了笑,“樓半仙和蕭周呢,還沒到嗎?”
“沒有,他們剛搗毀一個非法據點,應該很快就過來了。”
“哦……”趙裡有些欲言又止。
林空青敏銳地注意到,開口問:“怎麼了嗎,趙裡哥?”
“就是……有些人聯系我……治安隊之前的成員,可能也會過來。”趙裡磕磕絆絆道,聲音有些心虛。
萬山遊和林空青對視一眼,林空青道:“沒事,他們不是特别記仇的人,今天是黎瑤姐的婚儀,一切以黎瑤姐為重就好。”
“行,”趙裡點頭,“對了,我沒帶通訊,勞煩小林你跟半仙說一下,白澤第三版我們差不多改裝好了,今晚通過測試,明天就能上線,這版把幫派也修了進去,到時候民生行政就不必半仙管了。”
“好。”
“半仙這一個月也辛苦了,”趙裡神色溫和,“讓他好好休息。”
林空青繼續應好,三人一起進了酒樓。
*
夕陽漸退,暮色漸沉,在婚儀開始前的半炷香,樓尋和蕭長宣終于趕着日暮的尾巴踏進了酒樓。
酒樓外紅色的霓光亮起,懸浮屏幕在古色古香的酒樓門口勾勒圓喜,剛下過雨,濕潤的青石地面反射着喜慶霓虹光彩,樓尋擡眼,隻見酒樓穹頂字符旋繞閃爍,繁複古文書寫的婚約契書一字字在光屏現出。
“今此婚成,良緣永結。桃花灼灼,宜室宜家。瓜瓞綿綿,爾昌爾熾。”
蕭長宣輕聲念着婚書誓詞,聲音落在樓尋耳邊,“這可比我們正規。”
“那次算不上。”樓尋淡淡反駁。
“那什麼算得上?”蕭長宣笑問,“你要和我重來一次嗎?”
樓尋沒有回答,隻是垂眼,看見了兩個人在萬山遊和林空青的帶領下從屋後走出。
周身頓時爆發出歡呼,鞭炮噼啪聲也應時響起,祝福和呼喊夾雜在這其中,樓尋看見黎瑤梳着盛裝,牽着一個人的手,笑得明媚而開懷。
這裡畢竟是地下城,婚儀隻能湊個熱鬧,算不上繁華和盛大。但熱鬧似乎也已經足夠,黎瑤嫁衣如火鮮紅,被心上人牽着手時,不太像樓尋印象裡那個一驚一乍,有些社恐的人,反而滿心滿眼都是幸福,姿态舒展而自信。
“要拜天地了!”有少年喊。
樓尋回神,聽見有人大喊:“一拜天地——”
黎瑤和新郎轉過身,朝夜月雨色鞠躬。
“二拜高堂——”
黎瑤和新郎轉回身,向父母長輩鞠躬。
“夫妻對拜——”
新人們牽着手,互相朝對方珍重拜下。
“入席宴客!”
禮畢婚成,一大堆人頓時就朝黎瑤哄了上去,一堆賀禮送到她手上,她看也沒看,就先朝樓尋和蕭長宣跑來,“我以為你們趕不上了!”
“沒有,路上耽擱了一下。”樓尋道,“新婚快樂。”